康王回来,夜已经深沉,他边走边问,得知项承吃过晚饭就回了,便道:“公主呢?”
“公主回寝殿了。”
长身的男子顿了顿足,决定去见一见妻子。行至半道,竟是初雪落下。
康王愣了神,抬手接了雪花,眼见那一点荧在手心化去,心头一时怅惘。
雪落下便是停不住了,赵诚璋正在郁离的滴翠轩,她自己身子骨强健不畏寒,还是先取了厚重的披风给郁离披上。
“我不冷。”郁离回眸,见赵诚璋已然望着窗外,略有失落。
“待你觉得冷了,也就来不及了。”赵诚璋施施然站着,道:“不过总比平州的刺骨寒要好太多了。”
郁离点了点头,乖觉将手也藏进披风,想了想道:“那年我在长安,你在平州,长安也下了好大的雪,把竹子都遮挡了。”
赵诚璋合上窗,静待几个侍女进来收拾好火盆,才同郁离同去坐下,让她继续说。
“我抓了把,握了握,觉得与平州的没什么差别。”郁离羞涩,不肯再说了。
赵诚璋从这话里听出了思念,倾身过去,道:“嗯,是没什么大差别,便如你我同看了一场雪,分离再远,都会见面的。”
自己的所思被挑明了,郁离先不敢搭话,更不敢看她。赵诚璋瞧着心软,也就不逗了,坐回去道:“等我们回了平州,你是想仍旧留在督军府做我的护卫,还是外放出去?”
“我不想离开你!”郁离慌了神,却在赵诚璋温和的眸子里恢复镇静,她想赵诚璋肯定是为了她好,绝不会害她,才带着些怯,道:“外放是什么?”
“平州闹匪患,你在长安也听过吧?”赵诚璋见她点头,倏尔叹息,道:“乱了这么些年,百姓活得艰难,落草为寇不怪他们!若肯下山耕种为民,前尘往事便作废;若仍霸占了山川要塞,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又怎能饶恕?我已禀明义父,是要用些心力消除这匪患的。我打算将州军拆出几支队伍,专门剿匪。这外放,自然就是把你放进其中一支里。”
“你不去么?”在郁离的心里,赵诚璋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剿匪是要带兵的,既是带兵,她怎么会不去呢?
“届时于我来说,最要紧的是民务,何况这匪人东边一些西边一些的,哪须我亲自去?”赵诚璋端起茶杯喝了口,道:“你不必急着答我,这是你需要拿主意的,多想想。”
然而郁离在她眼前露出了委屈,赵诚璋还是禁不住起身,站在她身边松松圈着人,叹道:“我何尝舍得你离开我的身边?只是你我不同,我自小无拘无束惯了,后来大了才明白能去选择自己的路,是件极其珍贵的事。你之前能活下来,是来之不易、上苍眷顾!我把你强行留在京都,如今你也都明白了。书你读了,事也经历了许多,我该把你还给你,让你自己选。”
“郡主,我舍不得。”郁离忍着眼泪,也起身环着她。
“你答应过我,私下里叫我的名字,你要反悔么?”赵诚璋还是抹去了她的泪,轻声道:“怪我不好,说得太急了,惹了你伤心,你罚我?”
雪夜里的细语藏在暖融融的温室内,侍女们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本该是郡主回房的时辰,房内的灯烛却都熄了。几个人不敢擅自做主,直到思贞过来,淡然吩咐了几句,才红着脸不敢吱声,值夜的值夜,回房的回房,各自散去。
下了值,云熙一路追着林清光的背影而去,落后的夏立妍笑着摇头,道:“也不知云熙怎生忍的,林编撰这张脸啊,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付琴慢慢走着,心想云熙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就这样找林清光的麻烦,也不见林清光恼了,可见是个心地善良的。她道:“瞧着天色暗沉,晨起的时候我煨了汤,咱们回去下碗面,你觉得怎么样?”
两人都是晋州来的,皆好面食,而京都的面馆与晋州的风味大有不同,偏偏付琴有一手好厨艺。夏立妍顿时满面喜色,笑嘻嘻道:“这个天吃面,再好不过了。”说完挽着付琴的胳膊,走出皇宫,主动雇了辆牛车回家。
两个人一个和面一个生火烧水,这日子也是过得有模有样。待切面入锅,夏立妍望着飞雪起了兴,熬了浓茶,与正洗手的付琴道:“明日休沐,今夜煮茶夜谈赏雪,才是快哉!”
穆阳公主府中,才从宫中回来的穆阳,忍了又忍,与清潮道:“我去沐浴更衣,你过会儿叫禇良来见我。”
清潮应下,望着天色,道:“怕是夜里要下雨,甚至是落雪。殿下饿不饿?要不打个锅子?”
穆阳忖了忖,边卸掉钗环边道:“打个清淡的锅子吧,就送我这里来。”
待她沐浴毕,只将长发在脑后用一根丝带系着,披着鹤氅回来,禇良已经到了。
数日未见,禇良的脸凹了些,身形裹在厚棉袄中,还瞧不出来什么。她起身行礼,不敢去看人,只是稳着声音,道:“臣见过六殿下。”
“坐吧。”穆阳拿起清沐准备的手炉,道:“在宫里这些日子,与父皇议好了接下来的布置,便叫你来说说。”
“是。”禇良认出那件鹤氅,是那一日雨中,她在内书房穿过的,她更不敢抬头,只等穆阳说下去,记在心里再行参详。
清潮带着侍女们过来,穆阳道:“摆在暖阁。”
食物的香气弥漫,穆阳道:“回了家还没吃饭,长史陪我吃点吧。”
禇良起身,犹犹豫豫的,还是答应了。
因事及秘,暖阁里就她们两个人。清沐今夜当值,守在了楼下。
骨汤里放入豆腐白菜,穆阳瞧了瞧,将新斩的鸡也放入,才道:“至日祭祀后,父皇会发明旨,大姐夫任海事司转运使兼巡盐御史,年后带着大姐姐一家赴任。”
禇良的双手放在双膝上,听着事思忖片刻,即道:“皇上这是为河务的事铺路了。”
“不错,父皇与大姐夫已经详谈过了。至日后,父皇也会宣召姜悠杰觐见,安抚他后,更方便你我行事。”穆阳等着汤滚了滚,才把熟了的肉夹给禇良。
禇良又慌了,待要告罪,又见穆阳侧着脸盯着她,才咽下了话。
“出发之前,父皇会寻个借口,把我留在宫中。这样外臣是探查不来的,我才好用个女官的身份,去晋州查探。”穆阳低声将安排说了出来,不等禇良反对,便道:“即便是这样,只怕都难查出来什么,何大张旗鼓?唯有用这样的法子,加上父皇一起做戏,才会叫他们觉着,派人去晋州,也不过和今岁我查账目一般,过家家罢了。咱们浑水摸鱼,或许能搞清楚河务上,究竟脏污到何等地步。”
禇良听得懂这里头的艰难,仍皱紧了眉,道:“殿下,这事不是儿戏。”
“自从我做了女科的事,我就知道,所有的事都是正事,都不是儿戏。”穆阳道:“你很担心么?”
“我自然很担心……”一语毕,禇良抿了唇,紧着眼望过去。
四目相对,诉尽未了事。
风号声过,穆阳注意到窗外,灯影绰绰的。她心中酸疼起来,怅惘道:“禇良,长安下雪了。”
禇良闻言回头,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看。
鹅毛一般的雪花,被风吹着打着旋,飘飘扬扬的,却最终落下,归于尘土。
去岁赶考,禇良也见识了长安的大雪,却没找到她挂念的人。一年要过去了,她竟也留在了京都,从懵懂无知,到如今能与穆阳对坐说着一国要事。
而她挂念了几个四季的沐姐姐,也真住进了心里。
“和彩鸾峰上的雪景很不一样。”穆阳轻身来到她的身边,望着自小看惯的雪景,低语:“那时候在山上,我觉着山里的雪更好看;可是现在,我也觉得长安的雪更好看。禇良,你说呢?”
禇良听懂了她的话,雪景各有千秋,只须珍惜眼前。她道:“殿下的气消了么?”
“早就消了。”穆阳白了她一眼,道:“我的气性很大么?偏偏要你这样小心翼翼!”
禇良没再开口,静静望着乱飞的雪花。她很想如在山上的时节一般,与穆阳亲近一些。只是彼时她唤的是“沐姐姐”,如今却得紧紧守着分寸。
“今后,待能抽身,我想回宣城去。你呢?那时候或许你都已经进了中枢做个大官,会来看我么?”穆阳忽而问她。
禇良露出诧异来,道:“臣是殿下府上的长史,怎会入中枢?何来做大官一说?”
“你呀。”穆阳不想再说这些纷纷扰扰磨人志的话,合上了窗,拉着禇良重新落座。
两人都不再提及冗杂的外事,也绝口不去说压抑不住的心动,专注于眼前的食物,穆阳与她说着来历和讲究,末了却道:“不过是个锅子,你想怎么吃便怎么吃,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