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长史院至今,与杨繁相交不深。禇良只晓得他是从宫中跟出来的老人,总是带着笑意,打点着穆阳公主府中的内务,宫中的事多由他出面,与中贵人柏简私交甚好。
禇良将这句话听进心里,低声道:“在我心里,也当家令是长辈。”
杨繁和她走至连桥,才道:“殿下定是在寝殿等着你,先去吧。”
两人就此分别,禇良提着灯,满怀思绪踏上连桥。杨繁的话她几经思量,听得出言外之意,或许清潮她们没有想过,但杨繁久经人事,恐怕……她还藏得不够深。
眼前便是穆阳的寝殿的,她不是没来过,只是如此夜深而来,还是头一次。穆阳应该有过吩咐,清沐已然迎出来,道:“长史愣在这里做什么?殿下已经等久了。”
“想些事,不由忘了神。”禇良抬起脚走过去,道:“劳烦了。”
她将灯熄灭,放在殿外,拾着袍角进去。
穆阳盘膝坐在矮榻上,腰背笔直,正在灯下打香。她已沐浴,光着脚,穿着寝衣,长发一半束在脑后,余下的散开来,遮挡了她的面容。
禇良只觉着自己一身俗世的污秽,不该走近她,但眸子却凝在穆阳的身上,舍不得挪开。
敲下了心字篆,穆阳吐出一口浊气,飞眼先笑:“呆子,站门槛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娇嗔的语调,禇良蓦然心动不已,抿着唇挪过去。小几上摆着醒酒的汤,穆阳推过去,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盯着你喝了。”
她吹着火折子先点线香,再引香篆,抬眼看向禇良,已经侧身坐下,嗅到醒酒汤的气味,正在皱眉。
“你今晚喝了酒,不喝了醒酒汤明早起来是要头疼的。”穆阳收拾着东西,盖上香炉的铜盖,望着她喝下去又皱着眉,不由软着道:“我怕送过去你不肯喝,只好让你跑一趟啦。”
“殿下着人送来,我会喝的。”禇良只觉着胃里一阵清凉,果然酒意上涌,眉心已是锁着疼了。她抬手捏着,道:“若无旁的事,下官便……”
“头痛了么?”穆阳蹙着眉,跪着坐起身,越过小几,拨开她胡乱掐的手,抚揉过眉框。
非是檀香,却足够悠远。凉凉的指骨贴着眉形,力道恰好。禇良睁开眼,穆阳放大的脸庞就在眼前。
烛火微晃,酒意已盛。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哑着喉道:“殿下,臣该走了。”
穆阳也红了脸,佯作镇定,退回端坐着,道:“这是安息香,足点两个时辰,清心安神最好不过,你带回去,放在案上。”
“是。”禇良口干舌燥,不敢再耽误,匆忙站起来端起香炉,也不敢再看她一眼,趔趄着退了出去。
穆阳不放心,趿着鞋追出去,道:“清沐,你送送她,她喝多了。”
果然禇良几乎慌不择路,也顾不得提灯。清沐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禇良的胳膊。那盏灯缓缓远行,穆阳才松口气。她回了房,只将那根线香重新点染,插入天青瓷香炉中。
一样的香气,今夜穆阳没喝几盏酒,却在躺下后腾起了酒意。
赵诚璋和郁离的事闹得满城皆知,迟钝如穆阳,也在略微猜测后,晓得那都是真的。但看皇帝没甚反应,当初三王待郁离的客气,穆阳便懂,这件事恐怕她是最后明白的。
今夜她在禇良清亮的眼眸里,读懂了一瞬流露出的爱慕和欲念,懂了她的隐忍不发,和孩子一般的慌乱。
若是旁人,穆阳或许会疑其居心。但面对着禇良,是从小村里一步步走出来的少女,即便身经苦难,也从来良善。禇良的退后,更显得她的用情郑重。
如今她为主、禇良为臣,河务一事静水流深,她们不能贪一时之欢而忘却险境丛生。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穆阳闭上眼,强迫自己别去多思。明日再见,她也不能流露了分毫。
翌日下起了雨,将初秋的燥热一气荡清。雨水打落了残荷,吹皱满池波。
禇良同思贞碰了面,撑着伞走过连桥,驻足看着荷叶。她记着夏日采荷,穆阳欢欢喜喜着厨房做了荷叶蒸鸡,也剥开嫩绿的莲子,取苦芯泡来喝,教禇良去品苦涩后的甘美。
这样轻快明媚的生活,或许将要从她们的生命中暂离。穆阳既义无反顾,禇良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清沐将昨夜放在内书房的工部账目册按年份分别整理了,禇良将伞立在门外,手中还护着一枝未及开放的荷花苞。
“你这是下水了?”清沐见她半边身子带着水滴,不由摇头,道:“这天可不能受凉,快把外衫脱了。”
禇良迟疑道:“这不妥……我回去换……”
“换什么?又没别人。”穆阳自书案抬起头,道:“你把外衫脱了,先披我的鹤氅。清沐,给她挂那边窗口,等干了再换过。”
“见过殿下。”禇良没看到人,是被册子挡了,便行了礼,将那花苞安置在一只浅碧色梅瓶里,才去侧间换过衣裳。
鹤氅大抵是昔年旧衣,压线坠了些明玉,禇良穿上,自己将湿了的官服挂起,才卷着袖口走出来。
穆阳正翻着眼前的那本,打了个哈欠,随手搁下了,取了茶喝。清沐见禇良过来,笑着打趣道:“禇长史是真没怎么喝过酒,这会儿眼圈还黑着呢。”
穆阳借着这句话抬眼打量她,果然脸色白白的,眼圈也发着青,若非鹤氅是香茶色,便更显得疲倦了。
“喏,喝一碗浓茶醒醒神。”穆阳别开脸,道:“醒了神教你怎么看这些。”
禇良只答应了,接过清沐递的茶,等微热了才一口气喝完。苦涩冲入口腔,一宿的辗转反侧也被压了回去。
“不是说看不出来什么,还看么?”禇良站在穆阳身侧。
“现成这么完美的账册,你可得好好学。”穆阳略侧着身,让开天光,道:“就从弘康十载都水司的开始吧,你先看。”
禇良不作他想,拿起来就去一旁的圈椅处坐定,细细看了起来。账目之类,她只是略懂,知晓最肤浅的常识,往深便是一头雾水了。
一本看罢,禇良细盘之后,道:“殿下,是没错漏。”
“嗯。”穆阳从纸堆里懒洋洋答了,又道:“再看一本。”
禇良起身换过下一本,耐心看下去。这一看,一本接着一本,天光西去。
雨越下越大,思梧来时,一身蓑衣滴着水,边托边在门外道:“殿下,叶都尉着臣来送轮值的名单。”
“嗯,进来吧。”穆阳抬眼,见她脱下木屐,脚上的**乌皮靴甩了些雨珠,便道:“这么大的雨,着人送也就是了。”
“臣之职责,不敢偷懒。”思梧颔首示意,从怀里掏出油纸抱着的册子,奉给清沐,见着禇良,不过颔首致意。
清沐打开了再给穆阳,不等穆阳吩咐,就另取了盏热茶给思梧。
郡主府出来又在丹领历练多年的女将含笑接过来,捧着慢慢地喝,等穆阳翻了几页,才低声道:“郡主说,这段时间着实没空,许是中秋后,才有机会。郡主着臣转达,皇上要裁撤丹领。”
“好。”穆阳神色不变,道:“叶都尉如何?能信么?”
“叶都尉是叶都统的妹子,本打算入丹领,被皇上宣召后,定了如今的差事。叶都统不大肯,但皇上执意,也没办法只好应下。都尉与兄长沉静的性子不大一样,做事虽周全,但生性好武,很想去州军。”思梧低声飞快答了,道:“至于能不能信、能信多少,臣暂且不好说。”
“稳妥点。”穆阳深吸口气,道:“春柳给了我,但却不知借机更了多少人在其中。若非有你,我在家里恐怕得一直做戏了。”
“殿下放心,皇上的人我会暗中查出来的。”思梧的话没往下说,穆阳已颔首,道:“查出来就行,不要惊动了,正常轮值就是。”
“是。”思梧将茶碗递还给清沐,不再多留,走出去披上蓑衣穿上木屐,冒雨去叶清宁处复命。
清沐等她走远了,才道:“殿下,咱府里会有别处的人手么?”
“定是有的,只是目下不清楚除了父皇的,还会不会有别处的。左右如今太平些,留足了时间暗查,只是旁人无妨,你可得留点神了。”穆阳站起身,边活动筋骨边叮嘱她,道:“清沐,今后的事,会越来越难越来越险,我信得过你们,你们也要懂得护住自己。我与郡主不好明着来往了,大家都有难处。”
“殿下,我记着了。请殿下宽心,清沐会管着自己的。”清沐匆忙之间也不知该怎么表忠心了,只好道:“我是最盼着殿下顺心的。”
“嗯。”穆阳笑了笑,道:“又想吃拌面了。”
“是。”清沐躬身告退,去小厨房吩咐,另点了几样佐菜。
一阵风吹着雨帘也动,禇良搁下弘康十载的最后一本,低声道:“殿下,下官明白为何要看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皇帝先裁丹领,再立私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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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