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之后,穆阳除了为梁王婚事,鲜少入宫。春柳营的事没有一丝风声露出,连梁王也没什么动静。穆阳心里便知晓,要么是梅妃从不与儿子提起,要么是梅妃暗中告诉了梁王,而梁王终于有几分清明,知晓什么该说什么该当不知。
她只当自己是个闲人,要么和禇良在凿金阁里忙于纸堆,要么带着她来往于各府,听些曲子吃些酒席,让各府都认识了这个年轻的女官。
梁王仿佛彻底泄了心气,如个木头人一般,被婚事牵扯着,做了不晓得多少身不由己的事。
至五月间,已经在督粮任上做了数年的张存中奉召回到京都,终于与家人团聚。恰逢长子张桂的生辰,盛阳长公主自然要设宴,竟是难得聚齐了。苏逸也在被邀之列,遥遥瞧见梁王,也没旁的反应。
盛阳一身鹅黄宫装,云鬓布点翠,耳坠东珠,真真富贵气派。她挽着苏逸的手臂,低声道:“瞧见那呆子了吧?”
“瞧见了。”苏逸已接到父亲的信,七八日的脚程也就到了,她更深知这门婚事推不得,大不了婚后各管各的,当即道:“我去找他。”
穆阳本和禇良来到花园里赏花,先瞧见梁王负手,满腹心事走过,竟是没注意到旁人,又看到紧跟过来的苏逸。
两人对视,穆阳先道:“遭了,苏姑娘不会借机要揍我那个呆五哥吧?”
“不会吧?”禇良的个头又窜了些,直了腰望去,也只看得见苏逸步履飞快,已经追上了梁王。
“你小心点,被看到了光彩么?”穆阳拉了禇良的袖口,然而自己也抻着脖颈去瞧。
苏逸在北边,是时常混在军营校场的,平日里最羡慕领兵打仗的赵诚璋,更深以为榜样。自从父亲口中得知要被赐婚的事,苏逸不是没抗拒过,然知晓皇帝当面驳了苏定北的面子,便也死了心。
可她认了命,却晓得了梁王如此不知分寸,如今得了机会,心里头这股恶气,自是要撒出去的。
梁王被拍痛了肩头,回身看去,认出了人,先是退开数步,才问道:“苏姑娘寻我何事?”
苏逸见他没自称什么劳什子本王,才决议礼让三分,直言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很是不肯这门婚事,今日找你,是警告你,别害了我们武安侯全府。”
梁王只是一个转念,也就懂了苏逸的意思。他叹道:“我没法抗旨,然苏姑娘话说得明亮,我也不瞒着姑娘。我对那位置,没有想法,毕生所愿,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看看诗书,也就是了。我无外族,也就没了仗势欺人的母家,今后奉旨成婚,怕是也没和离的机会,是要连累苏姑娘了。”
苏逸心中诧异,这倒和武安侯所料不差,梁王浑无争储的心思。也是因他浑无此念,武安侯最终才答应了这门婚事。苏逸道:“如此甚好。然今后既是一家,彼此照应也就是了,你意下如何?”
梁王见她爽利,与别个女子全然不同,也生出新鲜来,含笑道:“自是。”
“听说你的诗书极好,你得教我。”苏逸见他颇为上道,只好瘪瘪嘴道:“今次女科我没考中,下一次你帮我,我要考中。”
“呃?”梁王被她带的浑然跟不上,呆呆道:“苏姑娘要入仕?”
“我要当将军!”苏逸白了他一眼,道:“只是父亲给我下了死令,若考不中女科,绝不许去。今次只过了州考,败在了京考。你既诗书了得,待成婚后,你教我!”
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远了,穆阳才拉着禇良现身,轻声道:“瞧来今后起码是和睦的,不像小……”又念及和离之事机密,只好打住了。
禇良被拉着手腕,浑身都僵着,平日自会听出穆阳有未尽之言,这时候却如一根木头,只是唯唯诺诺。
穆阳没察觉到禇良的异样,走出两步了自然松开手,道:“这样也好,省得每次入宫,梅母妃都要我去做和事。”她回过头,见禇良站在原地,便催道:“禇良,在想什么?可是听出旁的事?”
禇良抬起头,忙追两步,道:“只是惊讶,苏姑娘竟然是想去军中。”
穆阳已经摆回了公主的姿态,低声道:“其实父皇并不在意女子从军的,你瞧诚璋姐姐,既封郡主,又有军职,可父皇信重她,从未生过疑的。”
“这也不错。”禇良收了那一丝异样,听得一阵空远曲调,不禁向往,道:“殿下,这是……”
“嗯,是大姐夫吹奏尺八吧。”穆阳分辨出曲调来,道:“是《宴曲池》,如今整个大齐能吹全的,也就他了。”
见禇良的神色,穆阳便晓得她很有兴趣,才转了步履,往那边去了。她低声道:“这曲子传言是前唐懿宗所作,难得既雅又欢,曲谱从来只在宫中,尺八又难学得紧,没个十几年功夫,这一曲断然吹出。即便技艺熟练了,这一曲中的情志却难舒展。”
禇良记心好,字句都记下了,才道:“殿下,我听来尚有丝遗憾。”
“自然了。”穆阳又道:“相传这支曲子虞公甚爱,只是在北境的时候,两人生了嫌隙,很多年不曾见过。待虞公坠马,才被懿宗接回身边养病。这一曲传出来,是一年曲江宴饮,懿宗吹给虞公听的,这便是曲名来历了。那时虞公前尘尽忘,这曲子自是带着懿宗心中的遗憾。你能听出一二,很是难得。你若喜欢……”
“殿下忘了,那琴你教我了半月,不得已才放弃,连带着琴房的琴也都收了。”禇良拦住她的话头,唯恐她说出什么请驸马教她的话来,笑道:“臣爱听,但不想学。”
“也好。”穆阳咽下那句“我也会奏”来,道:“就这里,隔着水才好听呢。”
穆阳临水坐下,趴在扶栏上,金钗下坠着璎珞,随着她的呼吸晃动。禇良身为属官站在她的身后,心神从那尺八声中,渐渐放在了眼前的倩影。她瞧着穆阳指尖微动,依稀分辨出宫商角徵羽,后知后觉出或许穆阳并不是想为她请老师来学。
水波渺渺,尺八从欢愉转至呜咽,终了在浩浩然中。
穆阳长叹息,道:“阴阳相隔,想必那几年,活着的人很难捱罢。”
两人沉默起来,直到盛阳差人来请,才回到席间。
太学一案,渐渐消散于无形。这日黄昏,皇帝本是罚了,得柏安回禀,才用凉茶润了喉,宣召孟春禾。
女将一身绯色常服,脚踩薄皮快靴,几步入殿,正欲行礼,皇帝便道:“免了,说罢。”
“是。”孟春禾垂首而立,轻声道:“与南楚勾结不假,余人或从水路,或登海船,还有两人隐入蜀州借道,的确都是往南楚走的。但臣以为,这些都是代价极大的障眼法。”
“继续说。”皇帝起身踱步,满腹思量。
“越显得是被迫吐露,越难追查,却偏偏全被追查到了,这其中要没什么鬼,才是怪事。”孟春禾抬起头,望着书案,道:“皇上,不如罢手,连臣也不再关注,再着仔细人暗中盯着。”
“你觉着,会在我大齐?在中州?”皇帝的双手撑着高椅,浓眉收紧,看向从来得力的孟春禾。
“臣不知。”孟春禾顿了片刻,继续道:“线索全指向南楚,南楚亦有动机。然臣才看过邸报,南楚皇帝疑心太子,年前才斗了一场,如今除了宫闱和几个佞臣,其余的竟都倒向太子。只是这个时候,南楚皇帝、太子、魏无伤有心无力,他们绝无能力促成此局面。至于魏无伤所为之言,听来合理,却破绽太多了。”
“康王妃呢?”皇帝还是问到了永嘉。
“康王妃除却长公主和宫中,不曾与旁人来往,身边人也都是康王的人,她……没有机会。”孟春禾想了想,道:“皇上,臣能安插人手,只是怕寒了康王殿下的心。”
“安插人手不在此时,休要再提。”皇帝似是挪开了疑心,道:“若非南楚,便是齐人手段。孟春禾,你的话朕准了,人手你自己安排,慢慢查,细细查,不必急于一时。一应银两短缺,找柏安。”
“是,臣遵旨。”孟春禾叉手躬身,便以为是离开的时候了。
“孟春禾,朕若叫你离开丹领呢?”皇帝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仍是俯着身,直直盯着殿中的女将,道:“无论是楚人还是齐人,所谋定不在一时长短。朕在明处,大齐亦在明处,朕需要暗中的人手。丹领,还不够暗。”
孟春禾抬起头,满目惊疑,继而坚定道:“臣唯皇命是从!”
“好!”皇帝赞了一句,道:“朕会寻个由头给你转至别处任职,这些时日你好好遴选忠耿之辈,查清三代人等,务必家世清白。第一要论的,便是忠心!”
孟春禾听得懂这忠心是指对当朝的天子,她在这时候单膝跪下,道:“臣领命!”
“慢一些,缓一些。”皇帝心中满意,面上分毫不显,道:“过些日子郡主便回京都了,前年朕曾与她密旨,她会给你些好手段,也会有新的人手。”
皇帝要建私军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