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浓云卷来更盛大的风雪,穆阳裹紧裘衣,随丹领来到暂时安置着晕倒考生的房中。她不敢走快了暴露过多的侧目,但心焦如焚,总觉得病倒的考生就是禇良,又暗中祈祷千万不要是她。
宋丰坐在禇良的身边,抬头看过去,道:“六殿下,恐怕她是无力再考了。”
穆阳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一瞬间手脚冰凉,用尽了所有的定力,问道:“请郎中了么?”
“这不合规矩。”宋丰皱着眉直言。
“清潮,用本宫的玉牌去请陶灵。”穆阳没理会她,道:“请她务必赶来。”
女官拿了穆阳的金牌,转身走入风雪。她并不知道躺在小榻上的人和穆阳之间本就相识,但奉主之命行事,哪怕是这样的风雪,也义无反顾。
穆阳就这样望着昏迷不醒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禇良,认出了那皱在眉间的倔,薄唇下掩藏的不甘。
“这些女子,无论何处而来都不容易。好歹延请大夫诊治,若能继续自是好的,若不成……送回住处养病,总不能什么都不管。”穆阳的嗓音打着颤,掩饰般笑了笑,与宋丰道:“这天可真冷啊。”
宋丰前往徽州宣城的时候,就得了公主府暗中的托付,自然再反对,帮着换过凉毛巾,轻声道:“殿下,这里交由臣。”她不好再留了。
“无妨。”穆阳没有多余的举动,暗自叹息——以为禇良不会参加本次女科,毕竟她的年岁尚浅。然她居然考中州考,来到了京都。徽州的考生早就住进了太学,她也早早在古柏寺留了信,可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禇良来找,穆阳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京考中没有沐姓的人,借此相逢无望,禇良是想堂堂正正考完了,若考中便是报喜,若考不中自是道别了。
这些话不能说与外人,然穆阳禁不住流露出的伤怀,还是让宋丰看出了异样。
“之前,殿下府上着臣留心徽州州考。殿下认得禇良,禇良却不知殿下的身份吧?”宋丰想起名册之上所记,禇良是孤儿,收养她的人家也绝了户,一人耕种着田地,养活自己,也平添怅惘。
“以前认得,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此事还请宋校尉为我隐秘。”穆阳轻声答了一句,见宋丰点头答应,不禁又道:“希望……有个希望罢。”
陶灵赶来的时候,禇良的脸颊通红着,甚至迷迷糊糊说起话。细细把了脉,她摇头道:“先是水土不服,又上了火,一直没治,耽搁了。被考场的寒风一吹,没个五六日是醒不来。若强行让她醒来,是耗损元气的,不值当。”
穆阳无奈,道:“那就劳烦陶太医了。”
陶灵道:“无妨,医者父母心。”
穆阳和宋丰走出房,宋丰见她迟迟不开口,只好道:“殿下,我着人送她回宿舍,再好生看顾,总比在这廊房要好。”
“便按你说的办,我会让府上的人过来照看。”穆阳瞥了眼渐渐升起的朝阳,沉沉叹息:“这才是第一场。”
熬了一宿,穆阳与柴希玄见了面,将情况说了,柴希玄亦颔首,道:“六公主考虑得当,既然考不了余下的场次,总不能连身体都不顾了。女考生总比男子要艰难,能来京都实属不易,这般安置再好不过了。”
“是这个道理。”穆阳掩饰着疲倦,道:“本宫令府上的人去她的宿舍照顾,咱们的心思还是要放在考场上,是无暇多顾的。”
“劳烦六公主费心了。”柴希玄笑呵呵道:“熬了一宿,公主也去歇一歇吧,今日老夫巡考也就是了。”
穆阳道了谢,回到房中,却没什么困意。
郁离端来一杯热茶,道:“殿下,府里的人就快到了。”
“嗯。”穆阳接了过来,只是捧在掌心,低眉不语。她不知道禇良醒来,面对这样的局面,心里得多难过。但她晓得禇良要强,她不能在这时候出现。她能做好的,就是先看顾好禇良的身子,不要因此毁了根本。至于将来的事,还得细细打量。
还有六日两场,女科的事,即便有柴希玄顶着,穆阳却知道自己在其中的责任。
皇帝用柴希玄,却不能完全信任。穆阳在这里,就是一种制衡,也是彰显皇室对女科绝对的支持与重视。
所以,她亦不能因私废公。
第六日,天公作喜,雪势渐渐止息。考场上的考生们松了口气,却不晓得雪后更寒,寒刺骨入心。
穆阳着人多架了些火盆,也将余下的一百零六间单间都巡查了一遍,令人熬煮了姜茶分下。
第三场的试题发下,有人愁苦有人深思,有人先抱着厚被躲着打盹。
穆阳一一看在眼里,悄悄去宿舍,问罢情况,知晓禇良没有醒来,只叮嘱清涟好生照顾她。
陶灵作为林开文的关门弟子,早先便有传言,她的天赋极高,胆大心细,只是脾气古怪些。林开文告老,太医院至今仍没有新的院首,但陶灵的医术超凡,已得皇帝信重,由她来请每旬的平安脉。
而穆阳更深知,皇帝的这份信重,源于已经返乡的林开文。宫中的诏书已经送去湖州,要征辟林开文的大弟子孙露白入宫,就职太医院院首一职。
正是胡乱思量的时候,柴希玄拿着册页进来,笑道:“六殿下,最后一道题目已出,咱们不妨猜一猜,这三道题目都是出自何人?”
穆阳藏着心底的挂念,接过册页,她也知晓了三题,但没想过出自于谁。柴希玄突然过来问这些,难免存着考量。她不知道自己该好生去猜,还是藏拙应对。
“尚书有雅致,穆阳若猜错了,可别罚啊。”穆阳示弱在前,毕竟他们几个的开蒙都在东宫,算得上是柴希玄的学生。
柴希玄在旁坐定,颔首道:“罚的话……便请六殿下年节的时候,赠老夫一联,如何?”
穆阳怎敢不应?当下细细忖着,道:“井田制与均田制何胜?这若不是户部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尚书会问这话。”
“第二题的何以为典、何以为籍,大抵是祭酒大人吧?第三题……文何分南北……难道是祭酒大人的题目,被父皇选了两道?”
柴希玄满眼笑意,道:“第一题,我与六殿下所见略同,二三道嘛,却非如此。邓协洛邓尚书虽是从大理寺升迁,掌刑名而显得冷酷了些,然他最好诗文,常为《洛川典籍》散佚痛惜。老夫觉着,他掉个文酸,方显本色。”
穆阳失笑,恰当流露出不可置信来,道:“邓尚书不苟言笑,私下竟是文人风骨。果如先生所言,我是信的。”
“这第三题嘛,或许是楚王殿下的。”柴希玄也有些吃不准,只道:“方祭酒最不喜这种空题,若非楚王,也不会是他。”
如此判断,柴希玄对朝中各人知之可谓深入表里。这份心思,不小心在此露出来,由不得穆阳不去多想。
但她的话说来还是很漂亮,带着惋惜,道:“看来这联子是定得用心写才是。”
柴希玄连连点头,道:“等这场结束,殿下居中糊名,吾等阅卷定等,总得赶在年节前上奏吾皇。这些个女儿家,才好安安稳稳过新年嘛。”
“能来一百多人,已经比父皇所想的多一些。”穆阳恰当流露出愁苦,道:“但愿将来敢来的女子多起来,才是文坛佳事。”
柴希玄乐呵呵起身,宽慰了两句才告辞,那册子却留给了穆阳。雪天过去了,但还是寒冷时节,他慢慢走着,瞧着那些单间里专注的女子,面上不再流露出别的情绪,直到走进他的房间。
房中的炭火烘着,让老人舒展了眉眼。他站在一旁烤着火,过得片刻,另一名巡学过来,执礼道:“见过先生。”
“嗯,来啦。”柴希玄抬眼看了看,道:“考场怎么样?”
“宋校尉尽职守责,学生去不去其实都不要紧。但既负皇恩,自不能推诿。那些考生很守规矩,哪怕脑袋空空答不出来,也没有想着作弊的。”男子如实回答。
柴希玄未置可否,重新坐定了,捧着手炉,道:“皇上让六殿下居中,就是为了盯着考场,没有别的心思。六殿下还是孩子心性,插手朝堂实为不智。如今,那两位可都盯着了。”
男子就站在一旁侍奉,轻声道:“先生不肯择主,是瞧不准皇上的心意么?”
“是也不是。”柴希玄和他一处十分放松,连这样的话也肯谈。他道:“业哥儿的事太仓促,到如今皇上都没缓过来,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若三殿下堪用,其实也不必为难。”
“偏生三殿下武夫脾性,即便此次在蜀州立了军功,也难为他在朝中树立足够的威望。”男子一语中的,笑道:“或许,皇上会让三殿下入督军府吧?”
“你也瞧出来苗头了?”柴希玄对他的才思敏捷一向欣赏,道:“许是决心南下,不若老夫添一把火。”
“如此一来,为保平衡,四殿下、五殿下也就不得不入局了。”男子下了定语,道:“先生明哲保身,实在是上策。”
穆阳已经在为落榜的禇良计较前程了,相逢不晚。
柴希玄是经历过乱世的,很复杂一人,啧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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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