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薨逝。”郁离被她抓的肩头生疼,但赵诚璋与太子之间亲厚,她是知情的,也顾不上挣,忙又重复了一遍。这大半年她在春柳营,虽不常见太子,但他平易近人,时不时着宫中送来些肉食给她们这些新兵,这样的储君,谁会觉得他不好呢?
那日,是她作为春柳营的新兵
第一次跟着队伍戍卫。崭新的军服穿在身上,足下是厚底的军靴,走在道上舒适极了,让郁离心里又踏实又骄傲。
才站了没多久,穆阳公主的车驾就到了。她下了车先望见郁离,自然招呼着一起进去寻太子。
都是晓得郁离还要去公主府上修习诗文的,当日的校尉颔首,放了她去。郁离便跟着穆阳,回答着关于是否劳累、还能胜任否的话语,间杂问了些课业,她答得语速慢,但也都熟悉,穆阳便十分欢喜。
“近来京都初雪,平州怕是早就下过了。好些时日没得诚璋姐姐的信,定是又离了行辕,只不晓得她去了哪里。”穆阳随口念叨着,只是说与一人抱怨。
郁离不善言辞,只好答道:“平州苦寒,这时候……已经很冷了。穿成这样在外过夜,是会被冻死的。”
“唉,也不知那仗要打到几时。”穆阳叹息着,转眼走到了太子平日处置公务的书房。
太子自案牍中抬起头,笑道:“小六来了?这是来监督为兄的么?”
“才好多少日子?自然要盯着你。”穆阳几步走过去,看到摊开的文书是关于女科的,轻声问:“二哥,怎么样?”
“文君问过了,阿翁也觉得大善。今后一步步来,只要肯用心,总能促成的。”太子拉着穆阳过去,指着其中几条,道:“这是阿翁调整过的,果真更周全。”
穆阳早对这里头的章程烂熟于心,但见那字迹虬髯有力,应是柴希玄的亲笔,忙细细看过,不由抚掌,道:“能说动太傅,可得多谢二嫂嫂呢。”
“阿翁虽是南边过来的老夫子,但在我朝过了大半辈子,眼界怎会拘泥于条框?他已答应,从礼部或者自己的学生中寻一个要紧人,递上这请开女科的奏疏,且看看朝中是何反应,咱们再随机应变。阿翁会在暗处为此事保驾护航,咱们不求速成但求稳妥,哪怕用一生之力,只要推进便是了。”太子缓缓合上了,连外封的素锦都不同,应是柴希玄亲自所为。
穆阳心中落定,这些时日里用心于一处,她从懵懂少女,也见识到了官场上的权衡。若想在国中办成一件事,并不是下道令那么简单。尤其开女科,兹事体大,是从根子里改变人的所思所为,再慎重都不为过的。
太子打了个哈欠,忙用手遮掩了,笑道:“公事就此一件,六殿下觉得如何?”
“嗯,太子办得极好。”穆阳也笑着装腔,兄妹相视大笑,她才道:“听说东宫后院的菊花甚美,不知能否一观?顺便蹭顿饭?”
“六殿下赏脸,孤敢不从命?”太子喝过温茶,便起身和她走到书房外,看到默默站着的人,也认了出来,笑道:“郁离今日当值?一起吧。”
郁离是归于春柳营的新兵,这一次当值后,还须旁的考核。但东宫主人有令,她按着礼节道:“是。”
三人离开书房,太子挥挥手让余下的人不用跟着了,亲自带着两人踱步前往后花园。
还未近前,就依稀嗅得到菊花香了。穆阳展颜道:“看来二哥这个花匠做得不赖嘛。”
“知晓我爱菊的,也没几人了。”太子轻声道,绕过山石,便瞧见兀自盛放的菊花丛了。
此时还能开的,皆是晚菊。太子经营用心,每一株的长势都好,才能叫菊花香气扑鼻。
那厢穆阳出于习惯,已然指点起郁离诗文。她道:“太子偏爱菊花,这件事可不能乱说出去,你晓得也就是了。一国储君有这样的偏爱,难免有下属要用偏了心思。不过你若在外头见着什么好看的,不吝品种,带回来瞧瞧给他,他定是高兴的。”
“之前你读过《爱莲说》,其中有句‘菊,花之隐逸者也’,可还记得?”穆阳停下脚步,侧过脸问。
郁离老老实实背完了整文,连太子都目露诧异,心中暗道这孩子真是实诚。
“五柳先生的可有记得?”穆阳接着问。
郁离如临大敌,将能记下的悉数背诵了,才恍惚察觉,穆阳是满脸的笑意。
“不错,即便春柳营苦训,也没荒废了书本课业,可见周博士夸你踏实用心,都是真话。这些诗文可能写出来?如今不知深意,但你记入心里,慢慢参悟,有什么攒下来问,总有通达的一日。”穆阳勉力了起来,分明两人的一同年岁,她却浑然不决如此行径的古怪。
太子在旁候着,见缝插针,笑道:“今后有什么,不必赶回去问她。当值不当值,你大多数都在东宫,来问我、问文君都行。学问一道,切记贪多嚼不烂,你年岁尚小,慢慢来就是了。将来再读一读兵书,与郡主也多些谈资。”
“是,臣谨记。”郁离慌忙行了礼,只是用心记下,还不懂为何要与赵诚璋多一些谈资。
非但是郁离,穆阳也只当是太子有意栽培,没把兵书的事太放心里。
兄妹两人赏菊便是赏菊,赏够了穆阳也饿了,自然往内院去。郁离仍旧跟从,才走出花园,太子脚下略有踉跄。
“看来我比你饿,都有些眼花。”
前一刻还笑着自嘲的人,下一瞬面朝下直直栽倒。若非郁离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子的腰带,只怕这一下便跌不轻了。
穆阳慌忙去扶,然而翻过了人,却见太子脸如金纸,双目紧闭,手脚松弛,整个人已经卸了力晕倒过去。
“来人!宣太医!”这一刻,穆阳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身为公主,天然的敏锐,叫她又道:“春柳营即刻封锁东宫,着人入宫禀告父皇!”
太子是郁离背入寝殿的,那么高的人,却没想象中沉重。太子妃柴文君忍着慌乱,帮着太子脱靴宽衣,道:“这次多亏你们跟着了。”
穆阳道:“二哥哥刚说了句饿得眼花,就一头栽倒了。林院首应该很快就到了,二嫂嫂你先别急。”
“饿?早膳并未减食,上午也没见他……”柴文君这才慌了,轻声道:“会不会是……中毒?”
当此时刻,一句话错,便是人头落地。
穆阳同样起了疑心,细思之下也乱了心神,但她还记着这里是东宫,牵一发而动全身,颤着低语:“前后一个时辰我与二哥哥都在一处,除了吃茶也没旁的呀!无论是什么,请林院首看过便知。春柳已封东宫,再加紧戍卫,若有歹人自逃不掉他。父皇得了信肯定走飞廊,很快就能到。”
太子榻前就她们三人了,柴文君是他的妻子,穆阳是他的妹妹,郁离背着太子回来,晓得赵诚璋和太子之间的姐弟之情,自然也会在意他的生死。
六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在这篇希冀中,太子渐渐睁开了眼,最先看到的,就是爱妻柴文君。
他的薄唇抖了抖,笑了笑,看向穆阳,有话要说。
穆阳慌忙弯下腰,道:“二哥哥,我在。”
“郁离所属一队新兵……即刻赶出春柳营,贬入平州,去州军。”
“好。”穆阳不明所以,但他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自是无不答应。
“文君……”太子的眼眸落在妻子身上,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柴文君一把握住他落在腿侧的手掌,道:“林院首马上就到了。”
“你要……好好活……”太子闭上眼,两行浊泪缓缓滚下。
先赶来的是皇帝。他从思梧不一样的话语中,判断出了极其不好的消息,在宫中骑马上飞廊,一路跑来,衣带歪歪扭扭的,箭步追至太子身前,急道:“成嗣!”
太子已经说不出话来,目露哀戚,张了口,惨白的唇不断抖动着。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别想这些,爹爹就在这里,吾儿莫怕。”在战场上杀了那么些人,皇帝经了多少人的生死,如何看不出太子额间破败的死气?然身为人父,到此时刻还是如当初皇后去前一模一样,心存希冀,他道:“林开文呢!”
“父皇,第一时间就去宣召了。”穆阳鼓足勇气,轻声回答了。
“嗯。”皇帝的眼神始终都只在太子的面庞上,他轻声道:“莫急,爹就在这里。”
然而上苍待他,总是不公的。爱妻早亡,儿女们尚在,他要为大齐打起精神。如今,竟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子睁大了眼,口中始终欲言,却……在不甘之中,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他的左手被父亲紧紧握着,右手扭曲,勾着柴文君的手。
人生在世,太子从来都觉得满足,然而此刻,满腹心事,却一字难说。
太子警惕到了一些事,却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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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