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到底还是领着人带着斋饭送过来,蒸出的黄馒头,几碗酱菜,轻轻搁在桌上,又把一盆拌汤拿过来,双手合十,道了句:“请慢用。”
这里头的人,没人碰过这样的吃食。郁离却瞧着那黄馒头,有股子亲切。她被赵诚璋所部救下后,就没吃过这样的了。
“这是把面粉撒进烧热的水里,一直搅做出来的。”郁离按人数盛出拌汤,道:“穷人家里,拿来果腹就算是很好的了。只是……灌个水饱,容易饿。”
王遐抿了一口,只尝出来些许面粉的气味,倒没什么言语。穆阳却想起了山上那个孩子,初初相逢,恐怕连这一碗,她都拿不出吧。
几人各怀心事,倒是将知客拿来的都吃了个干净。穆阳瞧了眼外头,日头向西而去,便道:“走吧,否则城门关闭,难不成真用东宫的金牌惹事?”
王遐瞪了她一眼,张口唤了轿子,踮着脚爬进去。
“郁离,今晚就和我走,还是过些时日?”穆阳走在前头,话说给跟在身后的人听。
“可以明天么?”郁离迟疑片刻,又怕穆阳多想,便道:“我得拿些衣裳。”
“行。”已然走出香积寺,穆阳上了马,和她道:“明日,我让清沐去郡主府上接你。”
“好。”郁离也上了马车。
三行人都是回京的,只是穆阳发了性,打马先走了。郁离想了想,让马车跟着轿子慢慢走,直到入城。
回了家,黄昏将近,穆阳先去沐浴更衣,才进了书房。房中放着冰盆,顿时驱了暑热。
十五六的年岁,正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又显得懵懂的时候。穆阳送别了赵诚璋,却十分郁郁寡欢。
她的长姐比她大了太多,记事起就已经是孩子的母亲,对她虽有照拂,也很柔善,却总是不得见的。生母早亡,梅妃清冷本身就寡言少语的,王皇后在她幼年便故去,反倒是武贵妃随和亲善,时常邀了她去,带着她瞧画册、玩些无伤大雅的游戏。
梅妃教会她诗书,武贵妃便由着她骑马玩乐。她无忧无虑长了十几年,很偶尔才会念起那个只知道封号和闺名的生母。
庆妃裴氏,名钦,出身清寒,薨于弘康元年六月十三,是在生产后的次日。
不晓得她有没有抱过初生的女儿,还有什么未曾言说的话语,亦或未完成的愿望。
烛火晃动着,穆阳悠悠想起了她。从前这个时候,她会找些事做,或者闹腾脾气好的赵诚璋,或者骑在王遐的脖子上,哪怕被颠得惊叫。
而今晚,穆阳只是默默想念着她。她觉着自己一定好珍惜难得的生命,调皮胡闹些不打紧,读书慢些也无妨,只要秉持做人的原则,她一定要好生活着。
所以借着西瑕国不知轻重的请婚,凭着皇帝无边的纵容,穆阳才离开了长安,辗转去了宣城,做了那么久的普通人。少了锦衣玉食,隔几日还要爬一次彩鸾峰,穆阳却满足得不得了。若非四哥哥的婚事,她定要多留些日子,能留多久是多久。
思绪浮沉,穆阳的脸上带出一抹愁,趴在书案上,好似被抽去了筋骨。
允准送赵诚璋出城,和禁足并不冲突。浑浑噩噩睡了一晚的穆阳,起身后才想起来,她又不能出门了。
清涟都做好了这位主子发脾气的准备,哪料用罢早膳,穆阳换了身轻便的窄袖,将长发仍用网巾束起,去了凿金阁。
她在宣城得来的那些碑刻和拓印,一直没得时间去整理成册。几只樟木箱子就放在那,日日擦拂,不使染尘埃。既是禁足,便做些事吧。
等过了午后,杨繁领着郁离过来,穆阳见到她,只是点点头,道:“吃了么?”
“回公主,已经吃过午饭了。”郁离被思贞盯着恶补了一早上的宫中礼节,告诉她穆阳公主在皇族中,人缘算是顶天的好,将来解了禁足,时不时就有各府的人上门拜见,她总会撞到,不能不知礼,平白让穆阳护着。
穆阳笑了笑,没戳破她的动作生疏,只让她先坐。
“杨繁,带人都出去吧。”穆阳埋头于纸堆中,淡淡道了一句。
杨繁便领着伺候的都离开了。
“你说,我听。”穆阳的手中翻着纸张,摩擦后的沙沙声,叫人从暑天里安静下来。她道:“你告诉我,你如今认得多少字,会什么手艺。这里只有你我,不必藏着掖着。”
原来屏退了人,是怕郁离失了面子。她心中感动,正要起身,穆阳摆摆手,便老实坐着,想了想,道:“我,我只晓得,自己生在平州兴杨村,生来没几年,鲜奴进犯,抢了东西就跑,爹娘陆陆续续饿死。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也就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年,鲜奴杀来杀去,抢光了粮食就开始抢人,我没学会什么有用的,只会刨坑、打地洞、生火、劈柴,还会下陷阱,捉些小兽烤了吃。”
穆阳问的话,她说了这些,也没说到点。但穆阳没有打断她,反而从纸堆里抬起头,默默听着。
“思退姐姐教我学了一些字,但我学认字很慢,今日会了,睡一觉,总是忘记。”郁离禁不住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叹息道:“是我太笨了。”
穆阳听出了她的自卑和胆怯,她微微颔首,道:“说完了么?”
郁离对着和自己同年的穆阳,才敢说些话。是以她点了点头,望了过去,道:“差不多了。”
“好。”穆阳腾开了宽大的书案,研磨铺纸,取了一只羊毫笔,端端正正写了四个楷书,才将纸张转过去。
“天降万物,你我的出生,自己都没得选。我生在了皇家,享万民供养,亲族和睦,已是罕见,或许你不信,但……我们也有说不得的难处。”
穆阳见她听得认真,不由想起那个还要稚嫩的面孔,忙收敛思绪,道:“英雄不问出身,如今机会摆在你的眼前,自该发愤图强。”
“是以我教你的第一句,就是‘妄自菲薄’,意思为自我卑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郁离记得赵诚璋讲过,今日穆阳又说起,她露出恍然的神色,才是真的听懂了。
穆阳没在意这些,将笔递给她,人也起身走了过去,自横平竖直教起,让郁离站直了身子,双脚自然开立,笔杆要握牢,又要在手心留足空余,鼻尖要和笔杆保持一致,随着笔画,呼吸也要匀称。
“写字写字,写出来让人辨明不难,难在于贵在坚持,写出章法。你先从笔画开始,一道横一条竖,呼吸悠长,笔画慢慢写。等这两处写熟练了,再写横折撇捺。继而学简单的字,记其形,明其意。”穆阳的话中,带着缠绵的怀念,语调柔和,见她不甚明白,又道:“就是记住每个字的字形怎么写,要记得清晰熟练;再理解每个字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郁离恍然,屏息开始写横。她的手倒是稳定,只是悟性差了太多。
穆阳将这些心事藏在心里,在被禁足的这三个月中,每日带着郁离认字写字,最初一日只记得住两三个,到了后面,积少成多,渐渐才成了句。
而她的身子骨,也在一顿一顿的药膳中,终于彻底好了。人的精神头好起来,说起话底气也足了。
王遐回蜀州前,着伴当送了穆阳生辰的礼,另有一匹才满年岁的好马来,明说是给郁离的。他人没有到,话却到了。
“告诉那丫头,这匹马性情好,初学再合适不过,待马再长两年,上战场也是极好的。三郎送的马性子太野,仔细不留神摔断腿。”
那马自然先养在了穆阳公主府,每日练完了字,郁离都要去马棚看看它,说些不肯与旁人说的话。
重新回京的康王顺利接掌京都府,为了让自己在朝堂上立足,他很用了些功夫,将积压的旧案清出了几件,皇帝调来卷宗一一看罢,甚为满意,便在大朝之际,淡淡夸了几句。
康王心中欢喜,但也不敢独自霸着功劳,只说是京都府上下用心,自己只是做了些微末小事。
待到八月十五中秋日,皇室齐聚九闾宫交泰殿,一起赏月饮酒。
郁离充作穆阳身边的护卫,和清涟一起入宫侍候。而永嘉也随着康王同来,盈盈笑着,同众人饮酒为贺。
酒席过半,赵王凑过来,笑道:“三哥哥给你找的碑刻,你喜欢么?”
“喜欢。”穆阳晓得他为人粗鲁,但为了自己生辰,也是用了心的,举起酒盏便道:“重隆虽隔着不远,但留下的不多,三哥哥费心啦。”
“哼,年底你可不能躲,好生写几幅春联送来,不准找借口!”赵王和妹妹说完,转头看向郁离,抬手从随从那里要来了备好的东西,就这般举着,道:“给你的。”
郁离怎不吃惊?满打满算,她只见过赵王三次而已,已经得了一匹马,今日又由赵王亲手赠礼,都不敢上前了。
“这是把锻打万遍的短刃,给你防身用。那匹马你要用不惯,到时候带给郡主就是。”赵王没有收回手,望着郁离,道:“你是郡主的人,只是我知道的晚了,找把趁手兵器,多费了些时日。”
“三哥哥给你的,接着吧。”穆阳心中也是觉得诧异的,若说王遐赠马,是同游香积寺的情分,赵王此举,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待她找了个借口拉着赵王去了水边,将疑惑问出来,却见赵王的脸色更是古怪起来。
“二哥为她办了户籍,听说也是在找东西,还没送去罢了。康王富甲天下,直接给郡主府送了黄金千两。本王不过又给了把短刃,你问这作甚?”赵王心中纳闷,估摸着穆阳年岁小,大抵只知晓外情,便松了神色,道:“这其中缘故,我不能说,你不准问。不过总有一日,你会知晓的,着什么急?”
康王真有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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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