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郡主的归来,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大的波澜。平州的战事虽然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仍有大片的土地没有打回来,但对蒸蒸日上的大齐来说,战争之后,平、湖两州的庶务、怎么安抚平州一触即碎的民心,才是今后的要点。
有皇帝和太子撑腰,两州刺史落在赵诚璋的身上,已经成为京都朝堂上不得不默认的事实。随着遴选出的一批年轻人从东宫出发,远赴湖州,吏部对此事的态度,也从未置可否,变成带有期待。而湖州督军一职,落到了农定英身上。
农定英是个憨厚的汉子,擅马战,身高九尺,是平鲜军中的一员猛将,最服气的就是赵诚璋了。今次回来,赵诚璋身边带的最得力的仍是思退,华墨、农定英都留在了平州。
旨意送去,农定英自是卸职前往湖州赴任。而有他这个赵诚璋麾下的人,对平州战局只有好处。
皇帝登基以来,非是只在武功上用力。他励精图治,吏治也是大齐立国以来最清明的。按科举,凡中举人者,可受官,补入中馈,自中州外的九品小吏起,按察考擢升。有些举子们肯熬着中进士,有些却觉着,自底层擢升,也是场好历练。
赵诚璋得了几日清净,也只在那晚去找过郁离,其余日子,陶灵顺路过来请了脉,连补品都没开,径直告辞了。
她翻了几日话本,在第四日等来了穆阳公主。
初夏时节,正在抽芽的女儿家,穿着新裁出来的嫩绿襦裙,脚下轻快,梳起的发髻也跟着一晃一晃。穆阳远远瞧见赵诚璋,口中的话就不曾断过。
“父皇和二哥哥都不准我来,可憋死我了。”穆阳走得近了,又抱怨了一句,才挽着赵诚璋的胳膊,颇为熟稔地往里走着。只是赵诚璋个头极高,她也只能抱着小臂。
“今后想来,偷偷来就是了。”赵诚璋抽了一次,没能抽出手臂,竟也由穆阳拽着,一路去了内书房。
思贞拿来了冰过的瓜果,穆阳并不贪这些,拐着弯说了许多话。
赵诚璋半点不急,盘膝坐在竹子做成的宽椅上,抿着凉茶。她出征的时候,穆阳才十三岁,还没有大姑娘的模样,如今眉眼长开些来,只是性情没怎么变。她有心问穆阳出京后有什么趣事,又不舍得打断了她的谈兴,一直含笑听着。
“诚璋姐姐,下次你见父皇,能不能帮我说说情?三哥哥大婚后,我还是想回宣城。”穆阳终于说到此行最大的要紧事,低着眉,略带不甘心,道:“之前我求他,他说这次绝不能允准。”
“义父定然是不允的。”赵诚璋略一思量,也就懂了,道:“上次你去,太子殿下就在江北大营,彼此都好照应。即便殿下早归,有着三郎的婚事,除非将来你不打算认四哥了,你也是务必要回京的。”
“中州也有许多好景致,足够你出去走走散心。”赵诚璋弯着腰劝她,道:“我晓得你去宣城,是因着碑帖的缘故。如今我既手握两州,自是为你徇私,遍集两州金石好帖,给你送回来,你就……”
“诚璋姐姐,我不光是为这个。”穆阳打断了她,尚未长成的面容上,又是严肃又是担忧,道:“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若非三哥哥订下的婚期这么急,我的本意,是打算等她的事情办完了,带她一起回来的。可如今事与愿违,她孤身一人,我总是难以放心。”
赵诚璋心中一动,面上分毫不显,如常一般,问道:“什么好朋友?因着什么事耽搁了?我让思贞选几个人替你接回来也就是了。”
“她的阿婆故去了,在山上结庐守孝,怎好阻拦?”穆阳摇摇头,望着赵诚璋,轻声问道:“诚璋姐姐,我若与父皇托出实情,他也不会答允我再去的,对么?”
“是。”赵诚璋不忍心哄骗她,只好照实回答。寥寥数语,赵诚璋听得懂这个朋友是在宣城才认得,对方应不知晓穆阳是什么人,穆阳也不愿用身份吓着,便叮嘱道:“若是义父晓得,对你朋友而言,是好是坏,就难料了。”
穆阳的城府尚不深沉,这次回京都前殚精竭虑,自觉安排尚妥,此刻闻言低眉,半晌后才叹息,道:“我晓得了。”人来不了,她走不出京都,也只好作罢。如今的安排尚妥,若是叫皇帝晓得,还不知会生什么波澜。按那小人的脾性,守孝三载后,大抵回乡务农。道别时说好了书信往来,这么些时日里,也不过收到一封信罢了。
赵诚璋有心多问几句,又怕勾着她越想越难受。她从来不是多事的性子,也信穆阳天真烂漫不假,却也不是个不知识人的,穆阳心地善良,路见不平做些事,也实属寻常。心念转了这许多,赵诚璋方道:“若有一日你觉着需要我帮衬只管说就是了,即便我不在,思贞也能办妥。如今,是我有件事,想求六公主相助。”
“什么?你我的情分,怎论起‘求’了?”穆阳果然抬起头,好奇看过来,带着不满,道:“再说这‘求’字,能答应的我也不答应了!”
“好。”赵诚璋松口气,道:“虽是两件事,但关乎一人,我就当一件事了。按理寻太子殿下快一些,但你晓得,总该避嫌的。”
赵诚璋将郁离的来历说清楚,末了又道:“初见之际,我当她不过**岁,问过才知晓她和你是一年的。”
穆阳在外走了一遭,是晓得民生艰难的,不由跟着唏嘘,轻声道:“诚璋姐姐想办的,一是郁离姑娘的户籍?还有呢?”
“你晓得我不日又要走,这一走何时归来,真真难料。我这府上的人,照料她本出不了差错。但若带了人回来,只是将人照料着,我何必出此下策?我想让她去六妹妹府上,有你时不时提点着,教她些讨生活的手段,即便将来离开,在这京都,也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赵诚璋将打算分说清楚,字字句句都是在为郁离考虑,她道:“六妹妹府上的人,比我这儿冷冷清清大都出自军中的人,总是对她来说容易些。”
穆阳听得懂赵诚璋在此事上的郑重斟酌,她沉吟片刻,笑道:“户籍的事,我会给她办好的。只是她肯不肯跟我走,还得问问她自己怎么想的。诚璋姐姐,咱们请她过来吧?”
郁离尚不晓得什么叫做“百无聊赖”,只是闷闷待在池边,数了一遍又一遍的莲叶。即便侍女请她出去走一走,也被她拒绝。
她晓得郡主府很大,自己自进了门,其实只是从大门到了这里。郡主府究竟有多大,她却没有勇气去求证。
思贞过来请她,郁离懵懂之下,连问为何都不敢,跟着思贞,只管低头走路。
有穆阳提醒在先,思贞有心提点,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六公主是个琉璃心思的妙人,又得圣眷,同辈的姐姐哥哥都把她捧在掌心,思贞不敢得罪了。
将至内书房,思贞远远就瞧见站在书房外的赵诚璋,顾着郁离的身子,仍维持的速度走近,方行礼道:“郡主,人带来了。”
“嗯。”赵诚璋点点头,看向郁离,道:“穆阳公主要见你,进去吧。”
郁离紧张起来,却见赵诚璋目色柔和,学着思贞的样子,也不甚像,嗫嚅道:“是。”
赵诚璋并没有进去,而是走开了些,站在烈阳下,不知想些什么。
郁离抬脚迈进去,只见一个女孩独坐书案之后,正抬眼看过来。她不敢多看,低着头走了两步,犹豫着不知怎么去行礼,就听到清越的嗓音,温和问着她:“抬起头来,叫什么名?”
郁离不由得按她的话去做,彼此一般年岁,她远没有出出长成的穆阳高,抬起了头也得抬眼,才能看清了穆阳的面容。
这是一张叫人一眼难忘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不染俗世的明媚,挺而翘的鼻尖,让她显得又妩媚又活泼。穆阳没有催促,静静等她回过神来回答:“郡主给了个名字,叫郁离。”
穆阳听她口齿清晰,在心中微微赞允了,方道:“‘繁荫上郁郁,促节下离离’,郡主不晓得你的姓,但以竹为你取名,大抵是盼你这一生如竹一般,坚韧向阳,茁壮自立。”
平州只有南边才生有竹林,郁离平生所见,还是来到长安,进了郡主府,才知道自己住所周围栽植的是竹子。至于那竹子代表什么,在文人心中又是什么象征,她怎么知道?是以这句话她不甚明白,但也晓得赵诚璋一定为她取了个好名。
穆阳道:“你想不想好好认字?”
“想,但学了一路,能认出来的,不过七八个,我太笨了。”郁离如实答了,心里憋了好大一团火,脸上不由显露出来。分明她的记性不差,但那直直横横的连在一起,她就是记不住。
穆阳心中好笑,不知想到了谁,目光愈发柔和。她强自板着脸,道:“你只管告诉本宫,可愿认字读书?”
“愿意!”郁离答得毫不犹豫,她尚不晓得礼节,目光炽热,就这样望着书案后的贵人,道:“我不想一直留在长安,我想早点回平州去。”
“回去平州做什么?”穆阳这才诧异,在赵诚璋的话语中,她不难猜出平州不及旁的地方,生活艰难。
“和我一起被救的朋友们都在平州,我还想见见他们,告诉他们我活着,活得挺好。”郁离语速很慢,她需要慢慢说,才能说清楚自己想表达的,她道:“我还想报答郡主,劈柴生火我都会,她救了我,我要报答她。”
“劈柴生火谁都能做,郡主身边不缺这样的人。”穆阳想到了那双倔强的眸子,唇边带上弧度,道:“郡主将你带回长安,可不是让你学了只做这些的。你若信本宫,待郡主离京,便来本宫府上,习字读书,明理知事,骑射演练,本宫都可请了老师教你,让你习得一身好本领,再想清楚,将来怎么报答郡主。”
郁离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初听得要离开郡主府,住到别的地方,不由满脸惊慌,嘴唇张合,想要拒绝。可听到了后面,琢磨明白了意思,又开始犹豫着,怕回不来。
“你的户籍,本宫也会为你办妥。自然是以郡主府的名义办,每月休息,你还可以回来小住。”穆阳不忍心见她为难,只是有些打算不好说多,只是低声道:“莫要辜负郡主的一番苦心。”
“好。”郁离深吸口气,答应了下来。
“那么,便放开心胸,好生将养。你须晓得,读书识字,也是十分耗费精气神的。”穆阳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益发柔和,看向郁离的眼神,也流露出旁的神情来。
小六第一场重戏,隆重介绍一下。
穆阳公主,赵成韫,行六,生母庆妃(故去),生于弘康元年六月十二日。聪慧,好读书,好金石,好书法,好纂刻。这个时候天真无邪,没事心眼,团宠一名。
她与郁离同年,然天差地别。她透过郁离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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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