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他是真心实意要你继位……”皇帝收回注视在虚拟屏上的浑浊目光,嘶哑着嘲笑林沅。
“你只是他推出来的替死鬼、替罪羊。”
“你以为文明发展到如今,帝国为什么靠着帝制,统领如此庞大的疆域,无数颗类地行星。”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林沅。
“正因为森严的等级制度、血腥的盘剥压迫……一切一切,才有帝国存在的土壤。”
“你要理想主义、公平正义,首先被革掉的……就是你们自己的命!”他嘶哑地狞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喘息。
“陛下……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林沅垂下目光,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你在乎的东西,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都只是一本书,何况是书里的皇位。她在乎的只有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性命。
……如果可以,还有更多萍水相逢,却无比在意的,无辜人的性命。
她在一颗古老的星球过完了完整的童年。那时候的人类没有这么发达的科技,却拥有比现在更加人性的文明。
为什么时间在前进,历史却在倒退?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快要装不下这么多东西。瘦弱的身躯仿佛从不惧怕一切刀光剑影,却只有自己心底真正明白,这是怎样一颗虚弱到不堪一击的心。
威廉的军队从枢密院顺利回到了宸宫,接管了一切,也变相地软禁了帝王和他近来十分亲近的几位书记官。
林沅在他的寝宫里踱步。威廉在这里也放了一张他母亲的画像——银色长发、碧蓝双瞳的冷漠美人。极致的美貌和极致的冰冷结合,是与威廉如出一辙的夺人心魄。
她坐在阳光照射的彩窗底下,像锁在冰冷王座上的囚徒。
身后有规律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仿佛敲响宿命的警钟。
“……殿下。”林沅放下画像,回头望着仿佛从油彩中生动复现的年轻军人,恍惚了一瞬。
威廉向着林沅伸出手,想要拥抱这个一次又一次给了他巨大惊喜的未婚妻。
林沅却微微侧身,躲开了他的双手。
威廉顿了一下,缓缓放下双臂:“阿沅……”
他冰冷坚硬的面庞上带着难以掩藏的疑惑与无辜,与方才利剑一般杀伐果断的王储判若两人:“怎么了?”
“殿下食言了。”林沅不为所动。
威廉耐心地询问:“阿沅生气了吗?”
她白皙精致的面庞冷漠地侧向一边,再次躲开他想要抚摸自己脸颊的右手,仿佛那只纯黑的军装手套是什么亵渎天使的恶魔。
“您答应过我,永远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她撤出一个安全的距离,沉沉盯着威廉那双看似与自己温柔相对的眼睛:“您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亲自斩断枢密院的血腥利益链。于公,天理昭昭;于私,威望大增。”
“可也埋下了无数危机的种子。殿下是觉得自己已经根深蒂固到不可撼动,足以与枢密院和他们背后的势力背水一战?还是觉得星际帝制已经不能适应时代,要做革命推翻帝制的第一人?”
她激动到微微红了眼眶:“您就这样着急,想做未来第一个被推上星际审判法庭的皇帝吗?”
她心里埋藏着巨大的、不知来源的恐慌。也许来自于被所有人欺骗和隐瞒的愤怒,也许来自于对失去威廉的可能性、失去对帝国动向掌控的惶恐。
她微微躬身,白皙纤细的双手捂住自己小巧的脸庞,在指尖的缝隙中泄露一点濒临崩溃的叹息:“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全都胸有成竹,全都别有用心。只有我自己,被你们每一个人的计划推着往前走,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威廉强有力的双手终于试探着抓住了她的臂膀,把不断颤抖着默默流泪的姑娘拉进自己怀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沅。”
林沅不明白。
她觉得一切看起来都很荒诞。她付以信任的朋友身手矫健到能够单挑基因强化的人造人,她无辜正义的同学能够在全场屏蔽中录像这场血腥的拍卖会,为皇储的计划恰到好处的铺路。她温柔无害的家庭教师是皇储安插在枢密院的一把刀。
而她拥有的那一点可怜的剧本,只告诉了她最后一点。
“我知道你看到摄像的角度……会明白过来这是一场精心的布局……但我没想把你牵扯其中。”威廉担忧地看着她。
“我向你保证……感情是真的。如果在这场争斗中有任何意外……我已经为你铺好了前路。”
“你总是这样……”林沅抹去自己软弱的眼泪,“你要我相信你什么呢?谢谢……但是,我们别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殿下。”
“你有很多对于帝王来说非常宝贵的品质。坚定、自信、果断、野心。它们很好。但不必伪装成‘爱’了。”
她暂时不想再跟威廉说话。忙碌的通讯叫走了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皇储。
林沅再次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寝宫。
冷色调的房间和威廉本人一样高大而冰冷。纯白色的石刻遍布四周,“殉道天使”的三处雕像环绕着中间的大床,仿佛迫不及待地迎接下一位殉道者,也像是为注定的悲剧而默默垂泪。
她孤独地蜷缩在座椅上。
从小时候起,林沅就学会了在一切艰难困苦中抓住求生的机会。在地球乡下的那个孤儿院,她永远受所有人的喜欢。
因为她漂亮、温柔、善解人意。永远在最恰当的时刻表现出最恰当的情绪。而当大孩子们欺负小朋友时,她又会忍不住地爆发,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一样保护那些脆弱的小孩。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远在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扮演。
剖开那些或坚硬或柔软的虚假外壳。她只是一个孤独的,紧张的,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爸妈和林深的通讯接二连三地响起。她有些疲于应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自己没事,自己很好。不知道是想让对方放心,还是想让自己收到心理的暗示。
林深感觉到她情绪不好,在挂断通讯前,欲言又止:“姐姐……你要提防周围的所有人……你们的对手很难对付,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林沅示意他解释清楚。
“你跟我提到的那个袭击者,既然他和他妹妹都是枢密院某位书记官直接资助下的产物……那么,袭击实验室的动机,只能是你和皇储。”
“如果没有现在这一出闹剧,他们最开始的计划,恐怕就是利用那个少年泄露你们实验室的机密,从而以你身份的不正当性,弹劾皇储对你的过度信任。”
林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他表示了感谢。
“姐姐,你说……”林深意有所指,“人真的能够轻而易举地扮演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吗?”
林沅心里犹如炸雷轰响,立刻警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姐姐。”林深只是柔声安慰她,“再见。”
然后不等林沅反应过来,就迅速挂掉了通讯。
她怒不可遏地在寝宫里来回踱步,突然有了一种荒谬的猜想。
林沅让守在门口的军官给威廉传话,说自己回学院去,在军官大概类似于“为什么未婚妻不能给未婚夫直接发通讯”这样的疑惑中大步流星地离去,却并没有去康伦,而是通过公共交通,直接到了隔壁的茨威尔。
安妮还没有回家,泡在茨威尔法学院研究生的专用自习室,和同学围在一起开心地讨论着刚颁布的平权法案。
直到脸色并不太好看的林沅出现在门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有解释不了的谜团,灰溜溜跑到林沅身边:“……阿沅。”
林沅礼貌地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轻轻牵着安妮的手,不容拒绝地将她带走。
两人漫步在茨威尔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校园中。本应该闲适散漫,安妮却活像一只缩着脑袋的鹌鹑。
时不时有各种代步飞行器和智能机器人在他们周围飘过,安妮小心帮她警戒着周围,林沅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林深……不要说是他帮我还披风的时候。”
安妮不想继续惹怒她,乖乖回答道:“三年前,联盟科学院。”
三年前的时候,十五岁的林深刚刚升入联盟科学研究院本科部,认识了联盟科学院“灰白雀计划”中,经过无数训练和筛选,留下的最后一只“灰雀”。
从那以后,安妮便被派往赫斯塔公国最珍贵的公主身边,帮她成为那只飞向帝国心脏的“白雀”。
她所有的升学计划和训练目标,都是为了“白雀”而存在。
在联盟的时候,她不太需要为“白雀”做太多事,只是不经意地游离在林沅周围,却从未引起原主的注意。
直到去年,如今的林沅“觉醒”。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灰雀”与“白雀”的人生共同展翅向前。
“……我还真是珍贵啊。”林沅自嘲地笑了。父母兄弟,朋友知己,未婚丈夫。她还拥有任何没被设计过的人生吗?
她盯着看起来天真而无辜的安妮:“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安妮好像不能明白。
“作为‘灰雀’,为‘白雀’的存在而存在。”
安妮开朗地笑了。她拥抱身心冰冷的林沅,似乎想给她一点来自于朋友的温暖。淡淡的雀斑随着起伏的嘴角跳动,浅栗色的眼睛温柔如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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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灰白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