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给云白鹭开了几服药,先祛热止痛,再慢慢调理。等郎中走后,云白鹭才举着药方趴在炕上研读,并比较和自己的开方差异。
背后凉润散开,是李素月给她换药。盯着她背上的旧疤新伤,李素月的动作让云白鹭背部阵阵瘙痒,云白鹭歪头,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点漆的黑眸直愣愣盯着李素月。
方才锦王来看她也劝自己留在府内养伤,李素月沉声不语,但她明明嗅到月娘身上的不舍气息。
月娘是锤间火里淬炼出的性子,也像从冷水槽里沥干的宝剑新锋——热里透着凉冷,冷中包着热火。她听到云白鹭说“回自家那院子比较舒坦”时才悄悄展眉。在云白鹭心中,这座住了快二十年的宅院已经不是家。
“要不,明天我来接你?”李素月想让云白鹭现在锦王府好好休息,她心里也挂记着家中的山翠。
“现在回。”云白鹭从腰间往上拉衣服,李素月已经替她穿好,随后俯身蹲在炕前,“我背你。”
等了会,身后人没动静。李素月回头,见云白鹭面色犹豫,“我自己走就好。”她当年胡闹着找人吹吹弹弹、三媒六聘一股脑堆李家铁匠铺子门前时可没这么羞涩。
“怕什么?”李素月拉她胳膊,轻轻用力提起她双腿盘在腰间,沙海城里背个人堂皇回家而已。
云白鹭的双手撑在她肩膀似乎要推开,“背谁都行,唯独我不可以。”她闹过的荒唐事沙海人都知道,李素月为了避嫌也有好些日子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现在她不再轻狂,想得也比以前深。
“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李素月已经站起来,再抓起包裹,“郎中说你近来不要骑马了,稍后我再来牵五斗它们回去。”她步履轻快,顺着云白鹭给自己指的路很快就绕到了侧门。
沙海城内又渐渐热闹了,客商忙着进出货,关门了好些日子的店铺全都开张;环饼骨头羹糖果子的香味在街上流窜;出门玩儿关扑掷铜钱的也在街头聚拢起一堆堆人;起起伏伏的驴马骆驼呼哧或低嘶;李素月背上的云白鹭最打眼。
认识她们的人看到二人这副模样不免惊诧,“哟,几年前那事儿难不成真的?怪不得李素月早就闹着要和吴家废了婚约。”
闲言碎语吹进云白鹭耳中,她往李素月背上靠得紧了些,伸掌罩住了她双耳。
李素月感受到耳廓的温暖,笑了笑,“不碍事,废婚约确有其事。”再几步绕到小巷口,听到身后动静的李素月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她转过身,抬头看着面前人,“燕娘?”
“月娘,你可算回来了。”燕娘脸上尽是喜色,她站在铺子前早就看到了李素月,一直追了过来,“山翠说你去延州办货,怎想到遇到兵事就回不了城。”她亲昵地上前搀住李素月胳膊,这才关切地抬眼看云白鹭,“云大小姐这是?”
“没事,受了点皮肉伤得回家养着。”李素月对燕娘客气地笑,后撤半步脱开燕娘的手,“回了。”
云白鹭得寸进尺,下巴靠在她肩头,婉约里泡着三分癞皮味,“我想吃你做的角儿。”
“回家做。”感受到后背上娇软气息,李素月的手隐隐用力。随后她吐出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起来。燕娘则在巷子口目送着她们,半晌没说出话。
山翠见到姐姐回家就上前抱住哭个不停,顾不得李素月身上还矗着一个。李素月无奈地看着一旁傻笑的师弟燕云汉,见他无动于衷,只好哄妹妹,“让我把阿鹭放下来。”
放哪儿?忙着擦鼻涕眼泪的山翠回神,“我帮你们。”
“不回那院子,就在咱家住着。”李素月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云白鹭也吃惊地抓住她肩头,小声嘀咕,“太麻烦。”李素月当没听见。
山翠先一愣,几人随即急忙忙地将云白鹭送到了李素月屋内。
给云白鹭支棱好枕头被子,李素月依旧顾不上休息,起身就去院子打水洗脸洗手,一边嘱咐着山翠,“你先去和面剁馅儿,一会儿包些角儿。”
“买不着羊肉了……”自从围城,山翠他们这些日子都靠着干粮度日。
“知道了。”李素月擦干净脸,顾不得换衣服,“我去弄。”
李家铁匠铺子的当家人向来话少事利落。可山翠没和姐姐说够话,就忙缠着她一同出门,临回头嘱咐燕云汉,“你把面和上。”
李素月脚步稳而快,再和锦王府侧门的司阍打了招呼说来取马,被人客气地领到马棚。
前方五斗头回吃赵家饲料,正嚼得摇头忘形,看到李素月来开心地哼哧了声——马在王府里都过得快活,何况是人?即便如此,她还是毅然地将云白鹭背回了自己眼下连口肉都没有的家。
上马后姐妹俩跑到城南,敲开了相熟的一家苏屠户,对方见是铁匠营李家姐妹也不多推辞,扒开积雪下的肉罐子,“今儿现杀的羊,赶上开城的大好日子,一个时辰就卖完。留了这罐本是想自家吃的。”分了一半给李素月,屠户收了银钱后笑呵呵的,“月娘,我要的那把宰羊刀可要打得再锋利些。”
李素月谢后回,“明天就让我师弟给送来。”
山翠得了羊肉喜滋滋的,“阿姐怎么知道这家还有余货?”
“这苏屠户向来是个做买卖的好把式,知道待价而沽。犯不着在人心惶惶时赶着卖羊肉。没听他说今儿一早才宰了羊?加上他半个月前就找我要打把新刀,我就径直来找他。”李家的当家人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清冷,早就在人情世故间锻炼得从容。
见李素月的脸瘦了一圈,精神头却似比出城前还好。山翠还想问她这些日子上场打战没?她自个儿可是抡了十五斤的铁锤上城楼直接帮将士们修兵器。还有花娘几时回来?当然也想问自己这婚事几时办?但看姐姐的侧脸像浸在什么专注的念头里,没空和自己言语,山翠闭嘴等她出神。
李素月拉着缰绳走了会儿,忽然道,“去酒巷。”
再打了壶烈酒,花了比平时贵几倍的价钱。李素月掌家向来俭朴,从不在酒水上大手大脚。山翠转念一想,阿姐定然在外头九死一生惊魂未定,要喝酒压压惊。加上今天是全城的好日子,喜气儿不亚于除夕。当然得买酒醉一宿。
回到家剁馅儿的李素月做得格外细致,顾不上喘口气又开始包角儿。下了锅后嘱咐山翠看着灶膛的火,自己又去打苏屠户那柄未完成的宰羊刀。李家铁匠铺内一时火星四冒,锤声铿锵。
隐约听到人声的云白鹭撑着头听了几声后皱眉不悦,“这才回来又忙上了?”月娘就不知道累吗?李素月也累,就怕歇下一口气,后面得花几天才能补上。她不爱欠人家情,说好的明天送刀,今天就要打完。
忙到角儿煮好时,那柄刀也刚刚被丢进淬槽。
山翠就盯着阿姐像不停歇的陀螺,给云白鹭盛了一大碗后回屋送了块角儿到床头,另一手推上酒杯,“这酒烈,你要是痒了就小喝一口。”
阿姐对云姐姐这样殷勤,难不成是因为对方为自己挡了刀?山翠好奇地瞄着她两人。
“你怎么不吃?”云白鹭推她的手,夹起块热乎乎的角儿先喂她。
山翠一口角儿从筷子头落入碗中,溅出的汤水烫到了脸上,她轻“啊”出声。
李素月看了妹妹一眼,眼瞅着云白鹭因为伸长的胳膊可能带疼了背上的伤口,张嘴就着那双筷子吃了口。
山翠又“啊”了声。
李素月边嚼边露出笑容,“可算回家了。”这些天像做了场刺激却漫长的梦:来回奔袭、破阵杀敌,云白鹭又受伤,师傅也带兵进了城。刚稳妥地坐下,李素月突然发觉有什么变了。
她对满街风言风语充耳不闻,直接将云白鹭背进家,当着妹妹的面坦然和云白鹭亲昵地吃了一双筷子夹来的角儿。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就像看到炉膛里烧红的铁块下意识就是夹到砧子上锤打一样自然。
再看云白鹭身上衣裳都脏兮兮的,李素月要去帮她取干净的来,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还沾着脏兮兮的灰。云白鹭盯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左右脏了好些日子了,不急。先吃饱歇息再去忙。”她知道李素月这些天几乎没睡过好觉,除了行军打仗就是照顾自己。打铁的不是铁打的,要吃人间谷物要睡个天昏地暗。
李素月的确累极了,她接过山翠递上的碗埋头快速吃完。最后蹬鞋脱去外衣上了炕,正对着炕上的人拉过被子盖上,闭眼眨眼,没片刻就入睡。
云白鹭盯着她的睡颜,怜惜地笑了,小声嘱咐,“山翠,劳你再倒碗水来。月娘睡到两个时辰后必会起来找水喝。”
山翠第三次“啊”出声。明明十多天以前要成亲的是自己,怎么十多天后倒是阿姐和云白鹭已俨然默契?送水后她合上门后,偏着脑袋, “怪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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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