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俨在客馆里待到第三天晚上,最终认清自己这冒名接脚的一招过于冒险: 赵宜芳不认这桩婚事,甚至下定决心坚守沙海。而他堂弟李继信在城外的数万兵马怕坚持不到沙海城内断粮的那一天。如果复盘棋差在那一路,就是从那晚沙海城内的乱子被悄无声息地平定开始。
夏京里的情势虽然目前掌握在他们这族人手中,然而在边境这一顿闹腾若讨不到比以往岁币更大的便宜,人心必定浮动。
他心里暗想过多回赵宜芳再次来客馆询问时该是什么表情语气,他觉得自己彼时会胜券在握、辞貌自若,他会对这位锦王说共享富贵,修两国百年之好。然而谢蓬莱那日来后就再也无华朝官员能入客馆,以致于他一度怀疑李继信是不是未曾对赵宜芳提及过自己的身份,随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因为他与这位堂兄弟交情过命,长相身材类似,连脾性都投契。二三十年的相识才让他放心将集英寨的主力编入鹞子骑充数交付他指挥。李继俨想的还有后世如果书史,他这一遭以惊天胆量轻骑入沙海必然值得大书特书。曾经教他如饥似渴的权势、名声、基业和美人,他都要得到,就差一步了。
可这一步,赵宜芳愣是不踏入。岂止赵宜芳,廖大人、邹士衍仿佛也消失了。连一个七品县令都能来,怎么他们不来?他派人去请赵宜芳也被门外守卫结实地拦住,那位锦王的亲随看着客气,“殿下近日抱恙,闭门谢客中。”
几番试探无功而返,急得李继俨在客馆摔杯子,“那就等着沙海城破那日,让赵宜芳跪着求我!”数月前在北夏边境认识了这位锦王殿下时还不知她身份,但时机若合适,再娶个华朝商贾妇人也不是难事。得知这位连被打棍子都不抖落身份的女子竟然就是三州安抚使、锦王赵宜芳后,李继俨连笑了几声,“不娶岂不可惜?”
步步筹划到今日,赵宜芳已成瓮中猎物,她越是挣扎,李继俨才越觉得她配得上这一出大戏。从他求而不得到赵宜芳跪伏求嫁,还欠一点火候和耐心。李继俨发完脾气后冷静了下来。
赵宜芳“谢客”不假,邹士衍等正急得在锦王府外绕圈求见。“抱恙”也是真,她连日受了风寒,加上怒急攻心,这会儿还躺在病榻。
城外的北夏军被连番击退,但那支曾纾解沙海之困的保胜军也再未露头。那个来报信的女铁匠说她们入了镇戎军场站修整,而这班人里必然有一位得了谢蓬莱那包捂在身上好些天的狮子糖。虽然未问过,可赵宜芳从谢蓬莱的眼神猜出了七八分。
眼下存亡之际,她不该心眼小到容不下一包糖,不该惦记着私情恋欲,可赵宜芳就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躁闷地甩了手里的书,对着外头的离昧道,“谁都不见!他们急,本王不急!”
离昧瞧着这突发孩子气的殿下,无可奈何地对人使了眼色。进了屋后又被赵宜芳喝住,“没事儿也去睡一觉,城楼上难得眯个囫囵,你不累?”
离昧回头看了外头的天,“已经睡过几个时辰,未时一到我得去城墙替了谢县令,她才叫辛苦,连着三天几乎没下城楼。”
替赵宜芳捡起书后放在案上,离昧淡定地替她续了杯水,“殿下不急是对的。”
等了几天也没见援军的影子,大半坐实了她们的猜测。而谢蓬莱气狠狠地说要剿了城内的北夏人,又要急忙忙地要锦王决断。未等离昧反对,她后又认错自己过于操切。说眼下锦王佯装不知才是上策,就当城外是马贼。在这风雪天中熬他十天半个月,再和城外的保胜军内外夹击方有一线生机。
锦王不急,那位平素风姿清举、执性恬淡的谢县令才急得露出了獠牙。可赵宜芳被一包糖气急了竟然没反应过来。
离昧见案上的饭食锦王也一筷没动,她眉头一皱,“我本以为所辅之人志气广远,我所钦佩的谢蓬莱亦是将相之器,细细一想,也不过两小女儿。”
她人后说话颇为耿直,但锦王肯听善纳。这席话果然惹赵宜芳抬头,“小女儿?”刚才不说自己是对的?但她马上也觉得离昧说得没错,自己究竟有几分佯装几分郁闷她心里清楚。的确有小女儿心性作祟。
赵宜芳捏起茶盏,“偶尔有那么点……本王又不会误事。看外头这雪还要再下两天,这是天可怜见我沙海。落到及膝半尺我看那北夏铁鹞子还怎么冒进。”
不过离昧说“两小女儿”她不同意,“谢师可不是小女儿。”
离昧挑眉,“她更是。”
赵宜芳见不得她卖关子,“有三天不下城楼的小女儿?有数年专心主政不谈婚事的小女儿?有才赋能折了你这探花的小女儿?”
离昧摇头,“这就是了。殿下也知道谢县令是何许人,说要提了那城下北夏统帅的人头献您,冲动到要请您派兵剿灭客馆至‘一人不留’?还请殿下决断自立一事。她向来处变不惊,思虑极深,何以出此妄言?”
赵宜芳的心猛烈地撞到胸腔,她杏眼睁大,随即嘴角泄出丝欣喜,“那是……那是谢师急了。”她已经彻底明白离昧的意思,又碍于面子,只朝离昧挥了挥手腕,“你还杵着作甚?不是要去城楼交班?”
“要去的。”离昧忍笑,“只不过走之前,请殿下吃好歇息好。眼下围城之困,殿下病不得气不得急不得。”
“知道了。”赵宜芳稳重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这才开始用饭。离昧一走,她却放下筷子赤脚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出神片刻,心里细细回味着谢蓬莱那几次咬牙切齿的话后不知不觉笑了。心静下来,反而想得更深。
谢蓬莱和卢向春等又巡了遍城墙,回北侧角楼时已见到离昧等着自己。她笑着上前,边拍着肩上的雪花边请她入角楼,“探子回来说敌军还没动静,似乎在张望犹疑。”
摊开地上的图,她和离昧商议,“殿下前几日宣了重赏,是以守军气势尚炽。但再无援军到,只怕城内会有浮言惑人。”
这时的谢蓬莱才不会剑走偏锋,她认真地指着图上的各州寨,“想必北夏军内也有石漆,我打算让阿春带人夜探。看准了再放火烧了他们辎重粮草。不求速胜,但小刀割肉,加上天寒地冻,一点一点磨北夏人的士气……”
想到城内的廖大人和邹士衍,谢蓬莱沉吟了会,“他们……不会也知道朝廷的真实用意吧?如果知晓,外有侵兵,内有说客,倘若他们和客馆内的李继俨联手,殿下将进退维谷。”
“殿下正有此虑,才不让任何人接近客馆。也不见那两位大人。”离昧想着锦王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波折,看着地图的眼神越来越深。
半晌,离昧指着图上的济北,“那年商王薨了,他们说殿下年岁尚幼,陛下和颍王思亲心切,就将殿下接回了京城。”
她手指移到更北端的京城,“天子脚下亦是虎狼之穴,宗室里的嫡子庶子们多少打着挤掉殿下过继给商王的主意。还有台阁里多少人请皇帝赐婚殿下。他们哪里想得到,殿下心气如此坚烈,不肯身着嫁衣遂了他们的愿。”
指尖移到沙海,离昧抬头看着谢蓬莱,“本想趁着你也在这儿,一块儿厉兵秣马,再等个三五年沙海未必不可一战。”
赵宜芳的志向本就不在闺阁婚姻中,被人逼到这山穷水尽的地步,“谢县令那句‘决断’,胆子当真过大。”离昧看着谢蓬莱的眼,“能有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已是幸事,一幸谢县令明察秋毫下手果断,二幸还有保胜军在城外呼应,三幸那李继俨狂狡好名。”
要是匠营的人和外头呼应起事后城破,那时锦王的处境让离昧不寒而栗。“谢县令之言,正是我所想。”离昧眼内浮上笑意,“我随着殿下这些年,真厌恶透了那些伪诈恶淫的伎俩。庙堂之广,容不下一个女儿家立足展志。”
非但容不下,还要逼得她们四处离散,或被迫嫁入深宅。
“女多男少这个百年未见的奇况下才有商王横空出世的天赐良机。现在他们看不惯了,要缴了权收了兵削了爵位赐了婚。因为现今的女子多不甘于人后,他们怕有朝一日女子都不愿在家纺耕生养,怕女子都爱入仕入将,为兵为商。所以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离昧给谢蓬莱递上块烤热的饼,像说家常般娓娓道来,“所以我想,何不趁此机会自立于西北?给天下女儿挣一块地界是一块。”
一旁已经吃了两块饼的卢向春这才开口,“你这长史可真不怕死,这话在京城里谁敢说?”
“怕死你会随着那支保胜军落草为寇?怕死你们会回来?”离昧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见卢向春似被噎住,“殿下都知道,她不挑明也就是卖你们几分面子罢了。流落在外,不靠打劫商道难不成靠朝廷饷银活着?”
卢向春嘿然笑了,讷讷道,“哪里……我们亦兵亦农,勉强也能糊口。”
谢蓬莱却抓着饼不知不觉靠近了火盆,“殿下也是这等决心?”
“没这等决心她何必如此苦守?”离昧看着这位被赵宜芳心心念念了多年的才女,“倒是你,嘴上说的好听,这个人头、那个剿灭云云就不提了。怎么连包糖也没给殿下留着?”
谢蓬莱一时结舌,“那些话是谢某莽撞了。”她一听有人直接打上赵宜芳的主意就脑热心急。而赵宜芳果然在意了那包糖。那是她守城困倦时差人从家里取回的,好巧遇到了李素月入城。
不过李继信那颗人头虽一时取不到,可借着李继俨顶替之罪完全可以除之。两院的庸官们如果主政沙海,定要好吃好喝哄着那假把式,再多方求证求和,重签和约后放人换来几年苟延喘息。也许还能成就段“佳话”。
李继俨可以不杀,或留着离间城外北夏军,或送回北夏搅乱阵局。
但谢蓬莱有一个意气而坚定的理由:视锦王为囊中之物的人,就该诛而儆效尤。杀的不仅仅是李继俨,还有朝内那颗颗布局陷害的心。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窜起,就像汩汩腾空的火苗难以遏住。
白芷会如何看?她定然笑自己孩子气,不懂折衷忍耐,不晓合纵连横。卢尽花会说杀一个少一个,想太多做太少才要命。
赵宜芳怎么想的?谢蓬莱手里的饼忽被人取下,悄然到来的赵宜芳坐在火盆旁撕着饼,“这边烤焦了。”
“殿下怎地不在府里休息?”离昧问她。
“被那两个老小儿吵得头疼,他们硬是闯进去要和本王谈劳什子安置使节和退兵之策。”赵宜芳送了块干巴巴的饼到了口中边嚼边挤眉,“真硬啊。”
“援兵怕是盼不到了。本王刚打城里走过来,竟然有人说起了婚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碎嘴的在四处散布。”赵宜芳眼前被递上水,见是谢蓬莱,她轻哼了声推开,“谢师,离昧,有件事本王没和你们商量。”赵宜芳见谢蓬莱还锲而不舍地端着水,她总算接过喝了口,“本王已让任五直接带兵去了客馆。虽说死无对证,可要绝了城内那班人的和谈之心。 ”
谢蓬莱和离昧等同时惊诧,“杀了李继俨?”
赵宜芳换个姿势盘起腿,“他们不是要谈、要逼、要和亲、要富贵险中求?算准了我朝必定求和?本王不认这一套,来个不明就里和最毒妇人心。”
见谢蓬莱和离昧一时说不出话,赵宜芳笑了声,“说是北夏监国英王,朝廷认了没?邸报书信都没听人提过。而且拢共仅这数万兵马,说明这伙人也没聚拢北夏人心。二位,这是乱局。杀了李继俨,城外一准儿乱套。”赵宜芳强忍着激动,刻意淡淡道,“就算他们若成了,朝廷赌掉我一个和亲的。若不成,战乱就丢我一条命。朝廷也是在北夏那儿两头下注。”
她将自己的境遇说得如此轻松,却勾出离昧眼里一片水雾,谢蓬莱也红了眸子,“那殿下若是熬过这一劫……当如何?”
赵宜芳无辜地看着她们,“本王哪里知道这变局?只晓得岁赐在即,有马贼冒充使节入城,险些酿成大祸。故诛之止乱。又率兵民合力守城拒贼数日,苦望王师而不及。”她的视线落在角楼窗外,“幸得义军相助,又逢山神降雪方退敌。” 到时候朝廷算总账,她就是个“不明”之罪。北夏要是不死心想替监国寻仇,和议又得掰扯一段日子。
离昧半张开嘴,随即欣慰笑了,对谢蓬莱道,“这折子还是该劳烦谢县令。”
“那要是死了一个,要你再嫁另一个呢?”乡野出身的卢向春直言不讳,却道出谢蓬莱的担心。
赵宜芳笑得肩摇,“那得问谢师,那颗人头她要定的。”说完她别有意味地瞄了眼谢蓬莱。离昧起身,“我去看看布防,说完扯着卢向春的衣袖,你也出去。”
“谢师,熬过这一劫,本王就死赖在沙海边关。”赵宜芳嘟哝着,“管朝廷要兵要钱要粮是一回事,可也得咱们自己去找。白芷不再,咱们得护住这儿。谢师,你愿意吗?”她认真地问。
“要……怎么赖这儿?”谢蓬莱脑子里还想着“抗旨”或“自立”,赵宜芳的笑容露出,“就像本王对着谢师,赖着,磨着,撑着。谢师,你也觉得,本王是毒妇吗?”赵宜芳这时才露出疲惫,她想靠在谢蓬莱肩头,可刚靠近又坐正。
毒妇是西辽军骂祖母商王的话,传到朝内竟然还有人喝彩。祖母说,“但凡不如他们的意,女子不是毒妇即是□□,要不就是妖妇悍妇。阿芳,你要做什么妇?”
那时赵宜芳想了想,“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不得别人的嘴和笔。”
原来赵宜芳还是介意谢蓬莱的嘴和笔,甚至一瞬间染了“怨妇”之气。
“殿下,岂可为外人言所困?”谢蓬莱注视着锦王,她心腹内淼淼荡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疼惜,“谢某以为毒妇多些才好。”
她不好意思地扭头,“莽沙海,沙海莽,沙海女儿能吞狼。”念完梆子后伸个懒腰,“下官……”她下面的话被赵宜芳捏进嘴里。
赵宜芳的手更加了点力道,两指捏紧谢蓬莱清瘦面颊,“说点好听的。”什么毒妇吞狼,什么诛乱寻仇,她真的有些累。
“谢某……也愿意赖这儿。”知己不求多,一两个足矣。她十三年的守望没白费,聚沙成塔,现今总有个指望了。
但知己以外,那缕缕丝丝难适的情愫又钻出心尖。谢蓬莱将叹息沉入腹内,上睫毛温柔地耷下,嘴角翘起,“要不,谢某也做那毒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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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