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员外郎范衡求了半年的军职,被老父范舒成一顿打骂后绝了这个念头:本朝承平以来,文官跑武选官的多被人瞧不起,这类人不是因为封荫,就是为了快些升迁。相反,武官要改选文官却万万不可能。由此可见文选官和武选官的地位差距。
范衡进士出身,本可外放从县令做起,三五年后再调回京城入进奏院或者担任大理评事。自从传出宫内有意撮合他和锦王赵宜芳的婚事后,他显然已瞧不上七品京官,眼光早就高到两院中。
在京城三层高、可容饮客千人的丰乐楼内,那天喝高了的范衡和三五好友谈及这桩婚事,脑袋一热就得意地吟弄起“夺锦”之事,谁知道直接撞到了阎王殿门口——丰乐楼飞桥阑槛相通,斜对面就是锦王在和人饮酒叙话。
范衡还记得那位杏眼内芳华流转的女儿家,笑意涟涟地扣门问道,“夺锦天子门生指的可是天子门生尚配锦王赵宜芳?”
“自然。”范衡第一眼瞧着眼前女子就生了爱慕,一瞬间都想到齐人之福。
“那我朝律令,面辱皇亲、虚传上意该如何罚?”女子微抬下巴,朝身后人伸出手掌,那掌心红润轻巧,每个指尖都流淌着洁白无瑕的素练光芒。范衡目光痴黏时,女子已经手握马鞭,“当鞭二十,流琼州。”丹唇微启后女子一鞭已经直接甩向范衡的腿,“不劳开封府尹了,本王亲自了结。”
一个日夜泡在书香软玉里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阵势,范衡已然知道了眼前女子就是赵宜芳,只得连连求饶边跑边躲。被人撵过两座飞桥后又连着挨了几鞭子,背部皮开肉绽不说,慌不择路翻桥栏时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摔在了北边御街上。腿骨和胳膊各断了一根被人围观时,赵宜芳还从丰乐楼下来直接走到他身前,弯腰抖着鞭子,“还差十二鞭。”
那一刻范衡终于从她眼里看到冷怒之色,“范大人,酒助狂兴,你谈笑京里逸闻就罢了,数点到本王身上可是大罪。你年轻气盛,且本王顾念你进士新晋,看在你父亲面子上就不报官了。”
一句话惹来的祸事让他错失了入职翰林的机会,更让他平时为官傲气的老爹范舒成亲自上锦王府告罪道歉——范舒成倒是想去宫里反告锦王伤人,却被皇帝一句话堵回去,“宫闱里有人不懂事开了句话玩笑,怎就传到范衡耳朵里?”
哑巴亏是范衡自找的,全然都得他咽下。可这位咽下了气性,却生出了相思。从军怕是没指望,挤破头进了礼部升了个六品员外郎,这还是皇帝卖好,给了范舒成一个台阶加以安抚。
范衡老老实实地跟着廖大人从京城赶到了沙海,一路绝口不提当初荒唐年少事。心里却一直痒巴巴地想觅个机会再见见锦王。
锦王见护送岁币的官员时就留意到了他,但眼内却冷淡一瞥滑过,没多给他半个眼神。城墙上登高望远他也不够资格,只能痴痴地等在墙脚下。
等了一个时辰,都转运使和承宣使先离开了城楼会官驿休息。再半个多时辰,他等得跺脚哈气时才看到那张心心念念了无数个夜晚的面容。
赵宜芳披着大氅走在前头,除了一个身着七品绿袍的女县令,竟然没人跟在身后。范衡绸缪着上前凑热乎,却看到赵宜芳回头滟滟看了一眼身后。他惊在原地,攒了几日的胆量被那一眼给烘干。
原来锦王对女子和对男子截然不同,眼神如此柔意绵绵。
那女县令倒是一副迂板端正模样,低头留了半步在锦王身侧。锦王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女县令点头称是。两人从旁人手里接过马缰,跨上后就悠然往西而去。
“刘二娘家的环饼,孙家的熝肉,还有隔壁胡家铺子的滴酥水晶鲙……这些我都要吃。”赵宜芳摇舌动唇片刻,谢蓬莱的银两就少了一截。
“好。”她也只能点头,“都买到刘二娘家的铺子吃?”
“那怎么成,本王不喜欢被人瞧着吃东西。去谢师家里吃饱喝足,再听你讲讲书。今儿晚宴要招待承宣使和都转运使,怕是吃不好的。”赵宜芳嗔了谢蓬莱一眼,“你屋头清净。”这会儿她却顾不上人家屋头灶冷茶凉,陋室空房。
两人行到西边石头巷,赵宜芳等在巷子口马背上,眼睛一直注视着谢蓬莱的身影。
谢蓬莱先和刘二娘打了招呼,从袖子里抽出钱袋数了几十文后递上,“煎得焦脆些。”锦王似喜欢这等口感。
再款款步入胡家铺子,片刻后提了滴酥水晶鲙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店家给得多了。谢蓬莱又拿出些铜钱给胡家的,“做点小买卖不易,胡大嫂再这般客气,谢某可不敢来吃了。”她笑道。
胡家的面前憨笑着收下,隔壁的熝肉已经沥干了汤汁被包上两层油纸。谢蓬莱一手提肉,一手抓着烫手的环饼,一路快步行向巷子口时也没失了读书人的体统。看到刚才还骑在马上的锦王已经站在路边,两匹马怕已是让人先牵走。
接过谢蓬莱手里的一包肉,看着她被烫得叫不出还得忍住的颠索模样,赵宜芳忍笑伸手撕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嚼着,焦香清脆正合她意,“配上粥最好。”
“家里锅中还温着高粱粥,殿下不嫌弃的话可以配着用。”谢蓬莱不舍得用官袍包住饼,两只手还在不断左右掀着,“烫了些,就……过会儿就好。”
赵宜芳脱下大氅直接包住那饼,笑道,“谢师的粥定然好喝,这样便不烫了。”
两人相视一笑后慢慢走远,范衡靠在远处长出了一口气。一个猜测烫得他的心脏“噗噗”跳着,心神不宁地回了官驿,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回廊内。刚才所见的赵宜芳浑然不是当日京城里冷扈的模样,更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
锦王如今也二十有二,早过了成亲的年纪。关于她府里的传言不绝于耳,府里藏着的面首少年有说不下七八位。但和女儿家情动却闻所未闻。
擦掉头上冷汗,范衡决意按捺不表,向两位同行上司侧面打探下。等到随从催他换衣裳准备去锦王府时,范衡才发觉他一天都耽搁在了锦王身上。
廖大人出事机灵,进王府前就已经着人备上了京里最知名的“南仁和”酒。锦王府除了备宴,还着人从花巷里请来吹弹拉奏的,除了还沉浸在“丧夫之痛”却又伸冤无路的柳秦桑,但凡能入眼的都拉到了宴厅外候着。
宾客都算尽心,开局觥筹交错后廖大人等就谈起了京里对此番岁币交接的重视。从两浙路增加的赋税,讲到了京东两路的水灾。一边喝着上好酒水,听着胡羌汉调,看着柘枝舞。虽此处远不及京里皇亲家的金银焕彩,和贵风流,甘愿屈居沙海的锦王却没有其他宗贵的奢浮心性。她一双眼睛左右顾盼,话语不多却言之有物。
有几个文官脾性暴露后开始臧否时政或吹捧太平,她也但笑不语。席面虽热闹,锦王却安静如水。
坐在末席、和沙海县令谢蓬莱相对的范衡腹内幽怨,眼底含情。可惜锦王只浮掠过他这边众人几眼,听曲观舞时显得意兴浓郁。杏眸一转,偶尔落在谢蓬莱身上,又重新转对着承宣使廖大人和都转运使邹士衍。
父亲范舒成曾训斥范衡,“锦王那是无风三尺浪的人物,你沾惹她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够不够格?人家几鞭子抽得你破皮断骨,你爹我还要上门赔罪卖笑,致谢她没有将此事闹到开封府中留了几分情面。”
范衡听着羌曲偷望着锦王,忽觉她面有春风,五官丰美,体态婀娜。沾上她,哪怕再挨鞭子断骨头也值得。可他如此艰辛地到了沙海,都换不来锦王一个正眼。如此想着,加上再进了两壶“南仁和”,范衡忘乎所以,又郁闷不堪,便摇摇晃晃地举杯起身面朝锦王,“下官礼部员外郎……范衡,谨祝殿下富贵长春、早结良缘……当今亲王数位均已婚配,惟愿锦王择良婿而安民望……”
在京城赵宜芳就被形形色色的人逼婚,打得无非就是“皇家脸面”或“民望人心”的旗号。到了沙海没人再敢提,却碰上了这喝多了就自以为是的员外郎。
“自古女子相夫教子,皇亲贵胄亦是天下表率。我朝先祖宽仁,不以男女之拘囿才拒贤,方才有商王、白芷等一干女中豪杰脱颖。然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方能美教化……”范衡满脑子的腐儒念头被“南仁和”全部催发,他说得慷慨激昂,座上廖大人听得坐立不安,只有邹士衍八角胡被轻笑荡了下迅速归位。
赵宜芳再如何矜贵,也是女子。即使日后她亲兄登极,她也逃不了嫁人生子的宿命。躲到沙海号令一方又如何?老天爷打她一出生就定好了路数。邹士衍眼角瞄着锦王,见她面色已愠,可手指把玩着杯壶听得似乎漫不经心。须臾间就能动怒拿人,但由头恐怕还在腹内绸缪。
这时,一道沉稳的女声喝住失相的范衡,“范大人醉了,还不扶他到北厢房休息?”
听到生气的任五这才反应过来,着人提溜着范衡下去休息。范衡哪里肯,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殿下三思,天地人伦,阴阳有别不可颠倒……”
“等等。”那女声再传出席,正是谢蓬莱越席而起。她提着一壶酒踱到范衡面前,忽然浇了他一脸酒,“越阶议事,造谣生风,丑态邪言。”范衡惊醒后茫然地看着她。
谢蓬莱又朝着锦王一拜,“下官以为,礼部员外郎如此行事形态,岁币交割恐会丢了朝廷脸面。下官决意参奏员外郎,还请两位大人作证。”
廖大人当然知道谢蓬莱此举正助自己开脱,皱眉冷对范衡道,“范大人失仪,我亦觉不妥。”说罢看向等看笑话的邹士衍。邹士衍老丈人官居东府中书门下内,和西府的枢密院没有深交。他捻须沉吟后,“却是不妥,然参奏……此时是交割的紧要关口,来不及等回呈。”
“参奏有我一本。”锦王因为盛怒而握紧了酒杯的手指陡然松开,“员外郎等朝廷定夺,交割一事就先不用他,廖大人再推个人选顶上便是。”她笑着拍了拍袖子,“本王先休息去,几位大人就慢用。”
那一头是任五对着花巷来的人呵斥,“今晚的事谁敢漏出去一个字,就等着落狱伺候,听到了吗?”他声音雄浑,煞气浓郁。在座的除了谢蓬莱都听得周身一震。
客随主便,主人都没了兴致,廖大人等人也就纷纷客套道别,竟无一人敢提范衡说话求情。
谢蓬莱看着满座宾客瞬间就剩她一人,又看到任五欲言又止地给自己一个眼色,便点头追着锦王脚步而去。
回书房的锦王已经脱得只剩中衣,赤脚走在地上还是无法散热。她气得脸色绯红,听到外面的声响忽然喝止,“都别进来!”随之甩出去的是一樽瓷鹤。
谢蓬莱往后跳了一步避开,见门前的离昧也对自己摇头。她想了想,喊了声,“殿下?”
里面人没有马上回应,过了片刻,赵宜芳带着鼻音的声音传出,“谢师吗?请先回去吧,本王要歇息了。”
谢蓬莱见有人送了热帕子来,取了一块就轻声走进屋子。
赵宜芳坐在案前正对着一张白纸发愣,一块热乎乎的帕子已经沾去她额上的汗,谢蓬莱替她擦了脸,再翻开帕子替锦王净手,“跳梁小丑罢了,塞她进礼部、并送到沙海的人才是考虑不周。”
锦王的手指缝都被谢蓬莱轻柔擦到,谢蓬莱转身要还帕子时忽然被赵宜芳拦腰抱住,她面色愕然,却没推开。
“殿下若不解气,参奏的文章由下官来写如何?且骂他个冠冕堂皇,无处脱身。”锦王的脸埋在自己腰间暖呼呼的 ,谢蓬莱也推不开她紧紧的圈抱。
“我就是生气。”赵宜芳闷声。
“下官知道,殿下是气随便一个六品小官,仗着自己礼部出身进士及第,更仗着自个儿是个男人就对殿下指手画脚。下官也知道,这等气殿下在京里是受足了的,没想到在沙海又碰上了。”谢蓬莱抬起双手,末了,轻轻抚摸了下赵宜芳的头,“殿下就看在下官两碗高粱粥、一块焦脆的环饼份上,莫要气坏了自己身体。”
滴酥水晶鲙和熝肉赵宜芳没怎么吃,几乎都在她的逼压下被扔进了谢蓬莱和狸花猫的肚子。
“原来谢师都知道,我还是气。”赵宜芳被谢蓬莱哄了后气已经溜了,嘴里还强硬着。
“谢某知道,殿下是气这世道。”谢蓬莱的话让赵宜芳从她腰间抬头,杏眼里的泪痕只化作淡淡红底。
“是,我气这女子言轻、被男人随意糊弄指教的世道。我气这自个儿的婚姻大事还要被他人指摘的世道。我还气……”赵宜芳不气了,因为谢蓬莱看着她抿嘴而笑,似乎看破自己的伪装,而她在谢蓬莱眼里真看见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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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