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向春带信来过后谢蓬莱命人逐了花巷的回鹘等外邦人出城,其中就包括奏过《西凉伎》且依旧没脱开纵火嫌疑的雅苏。岁赐即将在沙海交接之际,肃清城内危险也理所应当,所以这事儿报给了锦王后她也允了。再替云白鹭向她告了长假,锦王也没追问,依旧答应。
按赵宜芳对谢蓬莱得寸进尺的性子,她势必会要求“谢师也替徒弟兼个把月侍读”,但那一场似绝交的谈话后,锦王也没请谢蓬莱登府授课。
染了风寒的谢蓬莱就躺在家里几天,书读不进去,事办不顺手。现在又传来消息:沙海城外的叶羌河对岸又见无名无头尸,好事人将尸体搬到了沙海城外。谢蓬莱接到消息从炕上勉强爬起来,灌口凉水,再梳好头发,穿好七品绿袍,出门前扶着门框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撑出几分精神。
有人比她先到,花巷里的柳秦桑已在县衙前击鼓鸣冤,说那具无头尸就是她情郎雅苏的。猪狗牛羊走失了来县衙不奇怪,人头不见了找县衙这还是头遭。
柳秦桑歌喉以婉越著称,连诉冤的声音都听来有韵。雅苏和她相识不过月余,但已经情深难分。她凭借着尸首腕部的胎记认出了身份。
县衙前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谢蓬莱让旁人稍安勿躁后有气无力地问,“柳秦桑,人是在城外被发现的,且雅苏是甘州回鹘人,按理说这桩案子不归本朝料管。但……”见柳秦桑哭得双眼红肿,谢蓬莱心有不忍,“本官会让县衙的人好生葬了他。”
“我和雅苏已经私结为夫妻,此事花巷的堂前客可以作证,我们只是尚未到县衙递交婚书罢了。故而柳秦桑要以他未亡人的身份状告沙海县令谢蓬莱。”柳秦桑双眼不复平素的柔顺,恨意如裹着毒液的箭头射穿了谢蓬莱,她盯着沙海县令,“若不是你派人撵他出城,他怎会遭此横祸?且谢县令这么着急赶我夫君出城,怕不是和城外的匪徒有关联。”她是悲极恨极之下信口胡诌,岂料击中了谢蓬莱:
卢向春那日来城就说过,雅苏带了些回鹘人投靠了支专劫华朝人的马贼帮派,两个多月来抢杀五六起。她仔细打探过,酬神节前后那帮马贼就打上了沙海的主意,说城内来了个亲王,应该油水不少。而雅苏就是打入沙海花巷的内应。
听到雅苏的死讯后谢蓬莱提起的心稍微安下,可这事儿琢磨起来教她惊怖:能把主意打到锦王身上的,必然不是马贼那么简单的人物。而能细致打听到将人安插在和锦王近来相熟的柳秦桑身旁,这份算计更让她头冒冷汗。
被柳秦桑当众指控的谢蓬莱两天几乎没进饭食,体虚神乏到撑着桌案才没东倒西歪,“告本官也得有证据,”谢蓬莱揉了揉太阳穴,“本官逐人出城也是因为岁赐在即,外邦人一概不许在内城逗留。”她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漆黑,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衙门出些公使钱将人埋了吧。”
柳秦桑不依不饶,哭声漾开,听者哗然。谢蓬莱已经没力气理会她,被主簿扶着回了夹院躺下。迷糊时再摸碗壶也没见半滴水。她皱眉蜷缩在被子中,心里却怨起了卢向春清理门户怎么不挑个远点的地方。
赵宜芳在府里看完京里回信后听到外面有隐约的喧闹声,来人报说是那柳秦桑来三州安抚使门前状告谢蓬莱。
“要我说,谢县令这举措也着实古怪。虽然撵人有个正经名头,但人一出城就被杀,也难怪柳秦桑不甘心。”离昧知道锦王看完信正烦着,现下又被人找上了门,“我去劝她回去吧。这么闹下去,以后被人有样学样,沙海城里有点事就来敲锦王府的门不成?”
先前邹士衍一封告状信写到了京城,明里都是数落谢蓬莱的不是,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傲上剥下,更打过鱼龙白服的锦王板子。暗地里就是在说锦王治下无方,被打了棍子都引而不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为人道的内幕隐瞒未报。颍王赵宜项当然来信问自家妹子可有此事。
赵宜芳拿着兄长的信在屋里踱步,地龙被炭火烧得火热,她只穿了身薄衫却仍被蒸出了层汗。
“再古怪这名头也是问过本王的。”赵宜芳越走越躁,抓起杯凉茶就抬头灌下,“倒是柳秦桑……是本王大意了。”初相识时只当她也是个豪杰女儿,虽然身陷花巷以技娱人,内里却傲岸倔强。
“我却忘记了,有些女子遇着情郎前刚烈方正,遇着之后却方寸大乱。”赵宜芳一身白衣下玲珑身躯若隐若现,英气勃勃的杏眸扑朔着丝故作的老成,仿佛她自个儿能置身情外。
“查,查柳秦桑的身家来路,还有那个雅苏是怎么进的花巷。这事儿她告了谢师,也就是告了本王。”还没有两句话,尚在气头上的锦王不知不觉又歪向了谢蓬莱。
离昧早就心知肚明,“已经让任六去查了,听说……今天谢县令在衙门差点晕倒,气色差得不行。”
“有病就治病。”赵宜芳拿起桌上被冷落已久的书,“她对我瞒着,凡事就说个五分,还有五分就任本王去猜——”眼睛盯在字上,冷气随鼻息内逸出,“掖着藏着太多,气血滞凝,人可不就生病?”
离昧听她言语里还在生气,就不多言,给她换了壶热茶。
赵宜芳看了半页书,忽然侧眼看离昧,“花巷那个回鹘人是她刻意漏过的,借着本王的令将人放了后那人却马上被除。你说,何事不能在城里光明正大审问、却要挪到外头动私刑?”
“要不是牵扯外邦,怕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离昧清淡的眉眼此刻染上狡黠的光芒,“要不这事和主官脱不了,怕牵出她自己。”果然看到锦王眉头不悦地跳了下,她清了嗓子,“谢县令怕没这么简单。”
锦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喝口,慢慢说。”
离昧笑,“慢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我只是猜测,论及了解谢师我比不得殿下。我只是观谢蓬莱笔墨文章和经事为人,觉得她若是……我是说假如,她和外邦贼寇有牵连,也断不会漏出什么端倪,更不会将这事儿拱到殿下跟前才草草了结。”
“这就是我气极的地方。”赵宜芳脸颊被惹出两团粉火,“她定然拨了什么算盘,又不肯详细告知本王。”将锦王当成个盖戳施令的泥人高高供起罢了。
“先前殿下驻跸沙海,我还以为仅仅是为了避开延秦渭三州的眼线和各方势力图个清净。照这么看,沙海的水点儿也不比别处浅。”离昧见锦王已经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她昂头定目,脸上还存有分稚气,“那颍王这信,总该有个人回吧?”
“殿下可径直写下原委,想必颍王达通事理,不会怪罪。不过谢县令那几桩罪名,可大可小。一切全凭殿下笔墨润盖。”离昧偷笑被赵宜芳看见,“要不我拿着信去谢县令府上请她代笔?”
“奇了怪,该是她来报备今日柳秦桑闹府喊冤。还要本王的人去她那小夹院?怎地,是她院子里的狸猫更可人儿,还是嫌她后厨烟灰少?”灶冷茶凉,陋室空房,简直落不下脚。赵宜芳坐下安静了片刻,“几天没来授课了?”
“加今天整三日。”离昧知道这位殿下闹起了别扭,“我去请谢县令来吧。”
见锦王不语,怕是心里乐意嘴上不肯松,她笑着取走桌上的信,“我且让人看押好柳秦桑如何?别整日里在沙海闹腾得鸡犬不宁。”
锦王这才颔首,“扣在花巷里就是。”想到自己刚刚熟识的琴友变成这般模样,她叹了句,“怎么傻憨的尽是女儿家?”
离昧腹诽锦王傻憨不下柳秦桑,走到谢蓬莱小院门口就听到激烈的咳嗽声传出。推门入院,柴火炊烟正从厨房上升起,看来七品官也得给自己下厨。
“素闻谢县令清廉,果不虚耶。”离昧见谢蓬莱在灶膛前被呛得脸色狼藉,才几日没见,瘦得眼窝都陷下去。
“我只是不习惯被伺候,再说那样也要花销。”饭都快吃不起的谢县令刚领到俸银,睡了会后差衙役帮她买了二十斤米面。精神恢复了才开始做饭。
离昧背手在厨房里站了会,谢蓬莱想了想,“是殿下差姑娘来问话?”
“是请谢县令帮忙回封信。”她从袖中取出颍王的信递给谢蓬莱,“多是因为牵到了谢县令,该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殿下请您看着办。”
谢蓬莱正要看信却被离昧止住,“这个不急,我还有两句话想告诉谢县令。”
谢蓬莱见她神色隐忍,也猜到她还有事,“请说。”
“当年皇帝将颍王接到了宫里抚养前,要知道商王推荐的可是咱们殿下。这一推可算让殿下从此就活在了针尖麦芒间,毕竟殿下是女子,能承袭王爵已是恩宠有加。你可知聪慧如商王,为何还要给孙女下这样的绊子?”离昧的五官虽长得不出彩,但身上沉淀了几分读书人的光华气质。
“谢某不明白。”谢蓬莱却明白离昧这番话有更深的意思。
“因为商王说过,殿下被过继给她,就注定这辈子不能指望风恬浪平做个太平闲王再嫁人了事。庙堂污险,不如让殿下打小儿就钻进腥风血雨里和人斗一斗。没这份争气,殿下怕早就被指婚给了什么相府子弟。殿下选中了沙海,选中了您,不是为了缩在这里消磨日子的。”她走到灶前,揭开锅后帮谢蓬莱慢慢搅着里面的米粒,“火候别急,否则会糊了。但也别太文,我怕殿下耐不住。”
见谢蓬莱若有所思,她重新盖上锅盖,轻轻沾了覆在脸上的蒸汽,“您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殿下?”
“谢某深感殿下器重,然处事主政沙海多年,各方胶着往来非只言片语能道明。谢某只能许下一诺:不曾卖国求荣,也不曾伤天害理。终有一日,谢某会对殿下道明原委。”言已至此,离昧点头。
谢蓬莱起身去送她,两人走到院门后。离昧笑着道,“留步。”回头对谢蓬莱行了一礼,“要说我和谢县令也曾有一榜之缘,当年您大比高中解元,在下位列第五。当时心中多有不服,三年后赴京赶考,终位列三甲,却未能和谢县令同场比拼,深以为憾。”
进士出身的人竟然肯在锦王左右端茶递水,更将写信润墨的要事让给了自己。谢蓬莱不解地看着离昧,她却欣然笑了,“看过谢县令的书笔,我还是自愧不如。”
“离昧姑娘过奖。只谢某不懂,即曾高中进士三甲,何以……?”谢蓬莱对离昧刮目相看,这位前进士掸了掸袖子,风流不经意从衣袂洒出,“一个‘曾’字就道尽了沧桑。我有一亲姊,所嫁非良人,却正好在我任通判的州内经商。他害死了我阿姊,我便在公堂打死了他。”清淡眼里杀气被敛,离昧笑道,“打那后被除了功名流放,幸蒙殿下不弃。
“谢县令,殿下和您的事我不好插嘴。只一句,殿下是个痴人,更是个聪明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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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