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蓬莱料想的“薄礼”不外乎一身布衣、一壶水酒。而且锦王出手阔绰,文房四宝她都送过厚礼,再“薄”,能薄过一摞子价值数银的藤纸?
锦王和谢蓬莱走到县衙旁的院落前,见这县令若有所思,“谢师不妨猜猜是何礼?”
谢蓬莱知晓这处院落,先头买家是位外地的阔绰客商。后来发现这地方临着县衙,那家人召伎宴饮都要看谢蓬莱脸色,只得搬离到城东另一侧安闲宅子。这里就此空了几年。
此时这宅门头挂着的新牌匾上罩了层红绸,似乎只等新主人揭开谜底。谢蓬莱看着赵宜芳,“下官不敢猜。”
“哦?”赵宜芳打趣般地瞧着她,“怕猜得重了要多费我银钱?猜得浅了辜负我心意?”
语无枝叶、为人慎重的谢蓬莱已经作揖,“殿下心思敏捷,下官愚戆,着实猜不出还有笔墨纸砚以外的厚礼。”
“那是谢师心思清净,为官恭俭,从不想着贪财诛利,连朝廷给你的五十亩职田都送给家贫的学生耕种。朝内几个像你这样的官员?哪个不是巴不得多要一百亩再收租?”赵宜芳只是暗叹这谢师好生无趣,也不想和她多计较,径直上前拉下匾上红绸,“沙海书院”四字让谢蓬莱一颗吊起的心化作惊喜。
“书院?”她盯着那四个金字,再伸手摸着门楣,“这么大的院子,作我沙海的书院?”谢蓬莱一脚跨过门槛,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宜芳。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必阅石室,启金匮,抽裂帛,检残竹。”赵宜芳吊两句书袋后得意地扭头看谢蓬莱,“我建这书院,就是要开沙海文气。我来此地也有些日子,发现沙海书社只有区区一家。海内文豪巨擘的著述瞧不见也就罢了,连几本像样的史书都没有。”
她畅然步入院子,谢蓬莱忙随上,顺着赵宜芳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右手第一间,“这里是经史子集部,我幼时最不喜读此类。总觉得都是些蛊人心智的玩意。”她说话随意的性子已经为她在京里招来非议,眼下在沙海就不必拘着,“但科举之人总要读这些嘛。”
推开这间屋子,里头放满书架,玲琅满目的书册已经被分门别类,密集得让谢蓬莱眼眶一热。她在沙海这些年,盼得就是有处能读书的地方。当年满怀希冀地进了帅府做家师,却失望地发现那里除了兵书地图,多是些杂乱的书籍,云白鹭却是喜欢,但不合她意。
此时她激动得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只能先翻翻这一处,再拿起另一本。连摸了十几本,墨香沁入了心脾,谢蓬莱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后放下手里的书,“敢问殿下这些书何时运来的,我竟无察觉。”
“咱们在三州附近走探时,离昧就负责布置这书院。当然,这些书一部分是本王京城宅子里的,还有部分是从大相国寺藏书馆里借来。”说是借,不如说是赵宜芳威逼利诱抢来的,“和尚家的,成日里念经还不够?俗世里的书就该给俗世里的人读。”赵宜芳仰头看着最高处的一摞史书,“不过史书我愿意听,但以前王府侍读讲得多无趣。”
再拉着搓手的谢蓬莱直接穿到另一间,“这里头都是些律例、算学、天文、立法、农学、器物锻造类,我看用早晚得上。”
“用得上,必然能助沙海四民。”谢蓬莱开心地涨红了脸。不觉锦王的手已经从她袖口挪到了手腕,一指悄悄地点了下,“还有这里……”谢蓬莱正要脱开,赵宜芳却收指牢牢抓住她手腕,脸上却一点也瞧不出故意,“还有大家诗文,西域众国的经文书籍翻译……”指着两外两间屋子后,赵宜芳拽着谢蓬莱走到最后一间位于正中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却只有空空荡荡的书架。
“这……?”谢蓬莱料想该是还有书籍未运到,莫不是佛经?
手腕倏地被松开,赵宜芳已经躬身对谢蓬莱行礼,“这最后一间,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没收到自己想要的书,便想着,为何不收集当世著作。故留空室一间,待谢师有朝一日填满。”
“我?”谢蓬莱直想咋舌,她就是笔耕不辍日以继夜,也填不满一间屋子。
“谢师当年在济北参加诗会,除了那句‘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赵宜芳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蓬莱,而谢师也想到了,可她嘴角撇了下,“都是年少意气之说。”
“非也。”赵宜芳制止她,“我当时年纪虽幼,可记得清楚。打那时候起,也才认定了,谢师这样的人才是我欲结交和鸣的。”
那时十七岁的谢蓬莱听着满室的浣纱采莲、花满春厢,叹了句,“句是好句,词是好词,可惜和你我一般,不过是落入了男子的窠臼,滴进了文人的杯盏。”
“你说,不求落笔超群英,但以我心写女史。”赵宜芳专注地看着谢蓬莱,见她似拼命忍着喉间眼底的震动,那滴泪终究没落下,而化作两眸内的钦服欣慰,“没想到殿下还记着。”
“你写的也好,你徒弟写的也好,沙海里外任何人写的都罢,我就是要空出这间交付谢师,收藏这世间女子的功绩事例,我祖母商王不值一笔?白芷白将军不值数页?打小儿侍读给我讲史,那里头盗贼游侠都未曾缺,记女子几何?昏君无数都入本纪,千年万载只有吕雉、则天入了。”赵宜芳说到气头时唇瓣颤了颤,眼中满是不服。
谢蓬莱起先只当她从小置闲优游,赵家子孙又多骄逸。和锦王同游三州后渐渐觉得她志操非常,今日这份“薄礼”已经让她心折,锦王的志向更让她心头激荡。她只能拱手弯腰,“谢某谨领此职。”
赵宜芳伸出双臂拉过她两只手,暖呼呼地熨着谢蓬莱的掌心,“还有,你得给我讲史。”
谢蓬莱哑然,“这……我只是区区一个举人。”
“我等了十几年,也没等到第二个人说出合心意的话来,就是状元来讲我也不听。谢师,我只要你。”赵宜芳眉间含烟,眼里羞赧悄然一现后抬头看谢蓬莱,“怎地?给我讲史委屈了你不成?云白鹭那癞鸟儿你都收了,本王哪里寒碜了?”
手心还被锦王紧攥着,谢蓬莱低眉想了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想逃出锦王掌心的那一抽却被对方察觉,赵宜芳蛮力全使出,一把劲儿摁住了谢蓬莱,“你以为你手心儿多软乎?糙得慌。”说话便甩开谢蓬莱的手,转身先走出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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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