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蓬莱骑着“五斗”星夜兼程赶到了延州,借着汇报上次处理北夏商人尸首的事向知延州范行雍打探下那传闻中的新任三州安抚使究竟上任了没?
邸报都翻了三五遍,谢蓬莱只看到“锦王赵宜芳调任三州安抚使,制辖延、渭、秦三州,兼领西北榷局”,消息已经收到月余,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听到?难不成要传信到京里?
范行雍倒是听到了点动静,他为官二十载,马上就要调离延州去南方赴任。要紧关头对别人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何时上任,两府自有定夺。”
谢蓬莱浸淫官场这些年,也晓得这些顶头上司最不喜在卸任升官前碰麻烦事。出了范大人的官邸,她牵着马转到街口茶店歇脚,就着块蒸饼慢慢喝了碗二陈茶。
再坐到天色将黑,她丢了半两碎银子就上马出城。第三日清晨入沙海前,她的动静就落尽了赵宜芳耳中。
“就找了范行雍打听?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赵宜芳刚刚晨起,眼圈却黑了一片,昨夜里她熬过丑时才入睡,看过的邸报书信堆得比烛台高。
“也没向范行雍透露云白鹭被北夏扣押的事,只是提了下前些日子那不明不白的北夏尸首。”离昧替赵宜芳梳好发丝,稳稳地替她别好银簪,“还有,出了知州府邸,坐茶店里吃了块饼喝了碗茶。”
赵宜芳抬眉,“就这些?”
“付了半两银子。”离昧想起跟着谢蓬莱的人还说了这一嘴。
“这就对了。”赵宜芳笑,“谢师新任知县,连身新袍子都舍不得换。平时花钱买碗二十文的茶都能倒抠出五文的粉渣子。会这么大方付半两银子给人家?”她的手指捧着两鬓再对着镜子照了照,“谢师恐怕已经找到了相见的人了。”
从镜前坐到书案前,赵宜芳摊开了张三州地图,指着距离沙海不过百里的蛮关道,“不觉着奇怪?云白鹭被北夏人扣着,按北夏人的习性总该开口问咱们要点什么了?毕竟死的不过是他们国舅的家臣。”消息至多一日、最快半日就能到。可这都等到了第四日,蛮关那边还静悄悄的。
“是北夏人没审明白,要将人送到他们京城再定夺?”离昧也的确收到眼线的消息,得知云白鹭还没被送出蛮关。
“七品县令能审云放江的女儿?”赵宜芳回头含笑看着离昧,“两边的县令都鬼鬼祟祟,来沙海这些日子,这是第二有意思的事情了。”
“第一呢?”离昧猜是那平时打铁、闲时出城抢掠杀人的女铁匠。
赵宜芳看着镇纸下那两本手抄书,嘴角逸出笑意,“该来的,迟早会来。”
谢蓬莱在李素月家的厨房吃着面疙瘩,李素月见她似饿得急了,又给她添了一勺,“那个方姑娘说她管着三州,还拿着剑来吓唬我。”
谢蓬莱忽然被噎住,皱眉努力咽下面疙瘩后,她缓了口气,“什么?”
李素月将赵宜芳吓唬她的事一五一十道出,“说我漏一个字,她……就会丢命。”李素月拍着衣服上的灶灰,“我还是没说。我不信她,只记得你说的,只提我是个送信的。”
心里疑团越来越大,谢蓬莱将京里对得上号的人迅速想了遍,又被第二口面疙瘩给呛住。手里筷子掉落,她瞪着眼睛,忽然站起来。
“哦,她还把这几年沙海城外北夏死了多少人都给我报了一遍。”李素月还记得那方姑娘的口吻,“几乎都没差。”
话音落下,谢蓬莱已经冲到了门口,想到什么后她回头,“你认了没?”
李素月一口白牙笑出,“认什么?”
谢县令这才点点头,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边奔向门外。李素月在后面问,“不吃了?”
“给我留着。”谢蓬莱此刻心如鼓擂——年芳二十二,能做到三州安抚的,除了锦王赵宜芳还有谁?
方昭仪就是赵宜芳。她祖母商王封地就在济北郡,她亲兄赵宜项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太子。正主都已经住在了沙海城内,她还自作聪明地跑去延州掩耳盗铃。想必也正是收到了自己那封陈情信,那方姑娘才径直找上了月娘。
可她怎么能想到,那个跑到花巷里喝酒还摸自己的脸的,受住自己二十五棍的,在夜市里拉着自己袖子一起指着环饼问的,胡搅蛮缠地让自己抄下两本书的人就是锦王?
本朝亲王哪个是这等邀打稚气的货色?
连拍了额头三下,谢蓬莱跑向了沙海客邸。
说得也是,十几年前,除了商王的面子,还有谁能将济北郡的才女都汇集一堂?除了商王的手腕,还有谁能让自己的父亲一夜丢了衙门差使,让自己无法在济北任何一家教馆谋职?还让自己惹上了洗不清的官非被发配到了沙海。
所有她似是而非的过往终于都有了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商王不喜她,怕她蛊惑了自己年幼的孙女。
谢蓬莱暗自苦笑,就因为商王一个担心,她十几载的功名一夜之间消散,甚至和父母离散不得归乡。她曾天真地相信笔墨文章和胸襟抱负不会埋没自己,结果商王动了根手指辗断了自己的青云路。
两行泪忽然滚下脸庞,谢蓬莱随手擦去,努力让心思澄澈下来。最要紧的是当下,白芷教过自己的,识时务不是逢迎左右,也不是献媚尊位,而是思量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将欲何往。别将过往的债堆在现在的路前。
她算不起这笔旧账。那是商王一门,太宗嫡系。可还有她欠下的一笔巨债:那二十五棍。
谢蓬莱已经顾不上哭,她跑到了客邸外,边喘气边思索该如何和锦王正式照面。想起自己还没换上官服,谢蓬莱觉得眼下冒然拜见锦王不妥。
正欲离开时,离昧已经到来,“谢大人,有请。”
这时的谢蓬莱已经全然哭不出来,一滴冷汗凝在美人尖上,走了两步,那滴汗滑入眉心。
走到门前,谢蓬莱抬袖擦脸蛋鬓角,冷汗已经将她后背头顶都浸湿。是先请罪,还是祝任?谢蓬莱那一瞬间犹豫时,门忽然被打开,她被领进去。
房内立候的锦王赵宜芳换了身紫色盘领袍,发丝也如男子般被一簪束起。她见谢蓬莱这模样后眉目不禁舒展,然后眼神一敛,正色弯腰向谢蓬莱行礼,“谢师请受宜芳一拜。”
谢蓬莱的腰马上弯得更低,“不敢,不敢。”
“谢师请起。”赵宜芳扶住她,“我还要再向谢师行一礼,是我年幼失言,给谢师惹了大祸端。”赵宜芳再次行礼,“那二十五棍,我心甘情愿的。”
锦王的手从谢蓬莱的手腕滑到掌心,捏住了那只握笔多年而变得粗糙的手,她眼里的正色又被幽怨取代,“我不晓得你被发配到了沙海,我找了很久,但你家人也搬得不知所踪。”赵宜芳的眼睛还如当年十龄女童般灵气四溢,她拉近谢蓬莱,“这下好了,咱们真的遇着了。”
正当锦王拉着谢蓬莱要话当年如今时,任六敲了门后和离昧说了几句什么。离昧眉毛一跳,冷静的双眼浮上了惊色。
她回头看着锦王,再看看谢蓬莱。
赵宜芳毫不顾忌,“说吧。”
“蛮关昨儿夜里被一伙马贼给破了……县令被杀,头被割了挂在墙头。云白鹭下落不明。”离昧说完,赵宜芳也陷入了沉默,她探究地看了眼谢蓬莱,这七品县令头上的冷汗又出现了。
“马……马贼?”谢蓬莱抬袖拭汗,“破……破蛮关?”她挤出笑,“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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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