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遇到一场风沙,商队的人躲过去再启程,却也迟了一个时辰赶进蛮关。一群人便在野地围营点火,李素月和商队的领头担负起警戒的任务。而之所以警戒,是为了躲开沙海到蛮关这条商道上的马贼。
云白鹭捱到了亥时依然睡不着,找到了营地北边靠着马匹取暖的李素月,“我替你吧。”
女铁匠瞅了她身板子一眼,转身继续放风。
“总不能就因为觉得我不像我娘,就这么打发我吧?”云白鹭看到李素月打了个寒战,不由分说仍给她酒袋子。
李素月捏着酒袋子还在迟疑,云白鹭笑,“好歹挡一挡夜里寒风。”她一屁股坐在马腿旁,盯着月下的商道发呆。
见她今晚没有絮絮叨叨,李素月也安静地坐另一头休息。后面营地里的人还有零星说话的,远处传来几声狼吼,云白鹭头一垂,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看着这张已经近乎面目全非的黑脸,李素月无法将之和记忆里的活泼女孩重叠。学着拉风箱的云白鹭笑容俏皮,拉自己进帅府偷吃南北羹的云白鹭赤忱热烈。
而她见云白鹭第一面时就吃了一惊,因为这女孩和白芷长得太像。
白芷将军入匠营视察那年,李素月刚从江南迁至塞北。白芷吩咐身边人给她送来袄子和鹿皮靴,说江南人家心忧天下,她怎能薄待如此匠人。
而她终于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女将,岂料那是白芷最后一年出入军营。打那后她就只活在了梆子声和街议巷谈里。
如果李素月有幸是白芷的女儿,她必然要向娘亲学习兵法韬略、棍法剑法。本来她就暗自为云白鹭浪费机会可惜,而沙海保胜军两年前大败、吴兆安命丧北疆后,她对云白鹭越发不喜。
商道两盘偶然浮现一簇簇低矮的植被,犹如黑夜里沙漠洞张的毛孔。李素月盯着会儿,发觉左脸发热,果然是云白鹭醒后正看自己。
她对云白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忽然被发配回沙海?为什么从不提营救她身陷北夏囹圄中的父亲?为什么她不珍惜白芷女儿的身份?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己穷追不舍?
“我娘在世最后几年,喝酒把身子喝坏了。”一旁的云白鹭靠在马腿旁,被李素月的黑色坐骑踢了脚。那畜生踢人后有些躁动,她摸着后脑勺,“你这马也嫌弃我?”
“五斗!”李素月喊那畜生,黑马五斗顿时安静下来。在云白鹭再度靠上去时仅仅从鼻孔嗤出两道淡白的雾。
李素月只是想听云白鹭谈谈白芷。
“她不开心,每次和我爹见面就是吵架。吵完了就去舞一会儿她的霰雪枪,说来好笑,一代女将的成名绝技,成了夫妻吵架后的发泄。”云白鹭在黑夜里似乎换了个人,白天的吊儿郎当被她身体内沉睡的苍凉取代,她看着李素月,果然,女铁匠问,“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保胜军的统帅从来都是男子,当年如果我娘不和我爹成亲,保胜军就会被京里枢密院派来的人取代。白家几代基业就彻底断了根。”她外公白朔向京里请了多道令:举贤不避亲,请卸任保胜军帅职于女白芷。次次都被驳回。云放江就成了边疆守军和京里的平衡人物。
“我娘成了亲,生了我。我爹也慢慢地接掌了保胜军和延渭秦三州。他不喜我娘过问军事。”白芷不喜女红闺阁,莽莽黄沙才是她的归宿。
这是李素月第一次听到自己憧憬的白芷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听到这,她暗暗叹了气,和云白鹭不约而同地仰头喝酒。她小时候想抡铁匠中的头把锤,父母起先不答应,说这哪里是女孩子能做的事?等她十二岁时抡起来了,父母又说,男人能干这个到四五十,女孩子家最多能抡到三十。
世上有种看起来无法辩驳的歪理:女子不能。
仔细琢磨里头的道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一股脑认定了?
“为什么你娘不能做保胜军统领?”李素月眼中扬起锐利的不满。
“我也想知道啊,我问过我娘。”云白鹭靠着五斗,顺手摸了摸它的腿肚子,“我娘说,‘女人太少了’。”上到朝堂沙场,下到贩夫走卒,女人都太少了。
“可我觉得不对。”云白鹭伸了个懒腰,“是傻女人太多了。”她娘白芷就是其一。
李素月皱了皱眉,忽然气呼呼地拍了下地。云白鹭就爱看她虎气五分又娇憨五分的模样,但极少见到,她偷笑时却听到李素月用她听不懂的江南官话骂了句什么。
云白鹭打了个哈欠,屁股悄悄挪近李素月,“你还想听我娘什么事?以前我不大乐意说的,现在都能告诉你……”
同时在烛下打哈欠的还有谢蓬莱,为了她看得清楚,这方姑娘令人燃了四根蜡烛。一根在沙海能卖三百文。寻常人家一般不舍得用,也就是酒巷花巷内的气派楼宇内才会点上。谢蓬莱发现后,伸手要吹灭多出的三根蜡烛,被坐在对面的方姑娘制止,“抄你的便是。”
外头梆子声表明这会儿已经亥时,她衙门里的事丢了一天,就被方姑娘盯着抄到了手腕麻木手臂酸疼。但她停不下来:李廷圭的墨,上好的藤纸,全新的湖笔,许久写字不得如此快意过。
方姑娘接过离昧端来的茶水饮了口,放下了手里那本刚刚完成的抄本,“我不喊停,你就真的这么抄下去?”
谢蓬莱擦额头上的汗,“可这书也真是好书。”她搁下毛笔,揉着生疼的指节,“我小时候家里买不起书,也是去书馆尽量默背再回去誊写。”后来被人发觉,书馆老板索性让她大方抄写回去。谢蓬莱的一手好字就是打那会儿练就。
现在虽然累,但却重温了早年求学的艰辛及满足。谢蓬莱发现方姑娘微微摇头,“是哪里抄错了?”
“字是好看,也没瞧出什么错处。是人错了。”方姑娘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谢蓬莱面前,“谢师,是书太好看,还是人太难看?你怎么都没抬头瞧我一眼?”
谢蓬莱呆了,她低头看着还剩两行字的这页纸,再看着方姑娘微微含怒的杏眸,“你……你不难看。”
赵宜芳挥手,“罢了。”本来想拉她陪自己一天,结果她恣情笔墨倒是快活了,直接将眼前人丢在脑后。
“我问你,你就这么晾着本——我?”赵宜芳显然又马上不耐烦,拍了谢蓬莱正在掐算的手,“你在算什么?”
“本官年俸十五两,每年还要省下五两换作票号寄回济北父母处。就这样,不吃不喝,攒二百年……”一个字,穷。谢蓬莱实在想不到自己这般穷酸,何时才能再用到如此笔墨纸砚。一休息,就将心里的盘算说了出来。
赵宜芳将湖笔塞进谢蓬莱手里,“写,接着写吧。”拉扯间,一滴墨汁糊住了一处字迹。谢蓬莱皱眉,却看到赵宜芳懊恼不悦地抿唇。
顿了顿,谢蓬莱摸着僵硬的眉间,放下笔,柔声道,“不碍事的。明天我得了空接着抄。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石头巷的煎环饼和骨头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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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