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一早,见长子和次子跪在房外,萧儒就知那老幺跑了。
当了十几年闲散王爷,萧儒早已不似昔日统领大军时那么严格,听长子说弟弟确实跪了一宿,跪得膝盖都肿,还站不起来,萧儒旋即心疼,后悔昨夜没控制住脾气,他这儿子小小年纪就被皇上任命为将带兵打仗,一离家便是六年,曾经稚气的少年,长成高大威猛的武将,做父亲的除了自豪,更多还是怜惜。
夫人几次责打儿子,萧儒都会舍不得,儿子年轻有为,暂时不肯娶妻,不是太说不过去的事,反正李家没催,李彦亦曾私下和萧儒说过,他闺女听说要嫁人,还撒娇不愿。
于是萧儒对儿子不声不响就跑走没有动怒,反过来还劝夫人息怒,说等儿子回来,心情平静下来后再谈,萧儒已决定暂且不强迫儿子离开京城,他思索了一晚,顾依这个隐患,说到底只是个‘隐’患,顾依在皇宫当差都一阵子,要出事早已出事,他大概是杞人忧天。
长子萧梓问昨晚弟弟究竟何事冲撞父亲?他想替父亲分忧,次子萧绸也表示会帮父亲说服弟弟,两兄长除了和爹一样宠弟弟,他们也很是了解弟弟吃软不吃硬的个性,只有做娘的嫌弃家里这些大男人太易心软,藤条已事先拿去泡水,说这回一定要抽到这崽子向爹认错为止!
萧儒知夫人的藤条虽然不会打至重伤,但疼痛不会少,萧寅这么硬气一个人,每次挨打后也得缓一阵子才能落地站稳,偶尔血迹透出衣料,老父看着便揪心。
“你们去和寅儿说,这几天别回家,省得挨你娘的打,顺便和他说,我逼他的事,作罢了吧!”萧儒悄悄这么叮嘱两子,两子就舒心地离去,萧儒万没料到,两子后来告诉他,萧寅告假一日,据他官署之人所言,他还借走赶路的马车,带着顾依一起上路。
又是顾依。
虽已说服自己是多虑,萧儒还是难免在意,更甚的是两子居然说弟弟和顾依结拜?
即便不过分忧心顾依那可疑的长相,顾依的身份只是顾秦不受宠的庶子,要不是萧寅在军中一路提拔他,他怎么可能得到圣上恩赐官职?为人即使出生不贵,也得懂得饮水思源,萧寅是顾依的恩人,不报恩就罢了,怎么还好意思与恩人称兄道弟地占便宜?
萧儒严厉告知长子和次子,萧家有头有脸,不容顾依高攀,两子听闻后面带难色,但都没有异议,朝中为官,这般收敛的性格才是最安全,萧儒觉得有两兄长为榜样,萧寅总有一天能学会。
萧寅一日没回京,萧儒没有太担心,只是伤脑筋该如何要求儿子把和顾依结拜的事作罢?临睡前,他收到一故人来函,那故人是吕琛,从前两人在官场时有争执,然而用意都是为国家社稷,现下两人都不再活跃于朝堂,早就冰释前嫌,以兄弟相称。
吕琛信中说萧寅刚和顾依一同来找,问起羊邢推人落河致死的成年旧案,原因不明,吕琛提醒萧儒,要萧儒避免和顾依扯上关系。
这封信令萧儒大惊,他对这旧案很有印象,当时他在禁军任职,负责后宫护卫,吕琛查案时查出那个失踪妇女可能是宫女之后,曾向他询问,他亦认真查探,靠着画像,问出那妇女确实是宫女,而且是当时的皇后身边的侍女,查知此事后,萧儒就不再接着查,还回报吕琛说查无此人。
为何这么做?因那阵子后宫发生一段先帝谕旨要严格保密的事。
此前几年,因皇后长久没有怀孕,先帝已封贵妃之子为太子,没想到当年皇后竟然怀孕,由于皇后体弱,孕期间足不出宫殿,直到龙种降生,后宫就传出皇后是假怀孕,并找来民间婴儿冒充龙种,由于事情严重,先帝下秘旨彻查,并且没有公布皇后产子的事,皇后坚持孩子是龙种,先帝找来太医验明,结果孩子和先帝的血液无法融合。
先帝体谅皇后求子心切,没有怪罪皇后,只下令杀掉孩子,皇后不从,誓言孩子确是龙种,是有奸人要篡夺后座,才会散播恶毒谣言,还设计颠覆验血成果。
谣言已传,即使先帝此刻相信皇后,未来若证实传言属实,那如何是好?衡量轻重,先帝还是不能让孩子存活,不过先帝也是心软,不愿亲眼目睹孩子死在眼前,而是派人把孩子处置,没有要求验尸。
奉命处置孩子的是当时的殿前都指挥使,这位指挥使领命后的当夜就失踪,至今沓无音讯,那孩子是死是活,亦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这整段事从此被禁止提起。
皇后在事情发生后性格大变,一改从前的温柔婉约,变得阴狠易怒,没多长时间,就传出皇后族人企图叛变,找到证据的人是顾秦,先帝判皇后一族充军塞北,吕琛主张废后,先帝同意,皇后被废后遭强制出家为尼,数年后,太子登基,这位废后在寺里悬梁自尽。
萧儒相信吕琛之所以提醒他要对顾依谨慎,并不是知道羊邢那旧案牵扯到的大秘密,而是和他一样,认为顾依长得太像先帝年轻的模样,才有此担心。人有相似,可能只是杯弓蛇影,但若同时又联系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萧儒如何还能淡定?
顾依很大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流落到顾家?若他真的是那孩子,顾秦为什么留他?萧儒苦思细想,想到了他曾因孩子血液和先帝不融合而请教过许多大夫,得到的其中一个说法是这方法其实不是绝对,若要更准确,应该把血液滴入骸骨,血液若能渗入,那便必是血亲。
骸骨只有人死才能得到,拿顾依的血到皇陵去验明血缘是很难做到的事,但若拿皇族人的血滴进顾依骸骨,那就比较不难执行,也许就是未免有心人这么做,顾秦才不轻易杀掉幼时的顾依。羊邢惹上官司想必不在顾秦计策之中,他必须称孩子是他的,方可避免官府彻查,他若那时候杀掉孩子还烧尸,岂不惹人怀疑?后来他任由年幼的顾依上战场,也许是希望顾依死在沙场,尸骨难找,可没想到顾依活着回来,还升官,顾秦现在一定是想方设法要把顾依拴在身边,顾依若死,就把尸骨烧了,给顾依找个同宗郡主的亲事,大概是要把顾依后世子孙的血缘混淆,让后人无法验出端倪。
无论实情如何,萧儒都不能再让儿子和顾依纠缠,太危险,他命人出城找萧寅,也让人在城门等,所幸,次日一早萧寅就回城,安然无恙地给带回王府。
看着儿子安分跪地认错,尽管不忍伤儿子的心,萧儒还是选择坚持最初的决定,让儿子成亲后就离开京城。
“爹,您为何非要儿子走?”萧寅仍然跪着,但他挺直腰杆,抬头直视父亲,“儿子已经不是小孩,爹如果要说服儿子,请把原因说明。”
当着一家人还有一些家臣的面,萧儒不能明讲,他板着脸,厉声说:“父为子纲,为父安排你的人生,不需要特别原因,你若还不肯从,我就废了你的腿,让你不得不从!”
萧梓和萧绸一同跪到萧寅跟前,齐声说:“爹!息怒!”
“夫君,别这么逼孩子……”萧夫人也来劝。
“是不是因为顾依?”萧寅这么大刺刺地问,叫萧儒更为愤怒。
萧梓回头瞪弟弟:“你安静,别再说了。”
萧寅哪里会乖乖听话?他站起身,神色没有丝毫畏惧,“爹若定要我走,那我就走,我带顾依一起走,娶他为夫人!”
“胡闹!”萧儒震怒。
“我一直喜欢顾依,要不是顾及家族颜面,早就娶他!而现在,爹如此待我,我又何许为爹着想?”
“寅儿!不许再说!”萧梓喝斥,萧绸拉着弟弟,要弟弟再跪下认错。
萧寅轻易甩开二哥的手,理直气壮续道,“我十六岁披甲征战,历经漠北寒苦,出生入死,光耀家族门楣,我牺牲那么多,爹竟莫名其妙要把我赶出京,居然还指责我胡闹?”
“寅儿!不许再放肆!”萧夫人招手唤来人,令道:“把小少爷关到房间。”
几个武装的家臣围上萧寅,然而各各都面有惧色,他们自知不是萧寅的对手。
“不用你们抓!我自己走!”萧寅转身朝门外走,家臣都不敢栏。
“站住!”萧儒吼,大步走向不理睬他的儿子,走近时就出手,捏着儿子肩膀用力拽。
萧寅的武功都是父亲传授,尽管萧儒体力已不济,身法并没生疏,他用巧劲一拉一带,再一勾脚,萧寅就双膝撞地跪下。
萧寅要起身,萧儒指着他鼻头,手指因怒气而颤抖,“逆子,你是不是敢还手?”
萧寅抬起了一边膝盖,动作僵住,她抬眼瞪父亲,眼神里有愤怒,也有委屈。
儿子到底不敢对父亲动手,萧寅没再起身,可嘴巴还是不认输:“爹能一直守着我?”
萧儒知道儿子这话有双关意思,一是说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人能阻儿子离家,他要守到几时?二是说以后、未来,他这父亲可以守儿子多久?
能守多久,便多久。
“好,你有能耐!来人,给我打这逆子一百大板!重打!”
王爷的命令,家臣不能不从,奉命扛来不曾对萧家三位小王爷用过的家法大板。
父子闹成这样,萧夫人和两位长子都不敢劝,萧寅有错,若还替他求情,恐怕要把王爷气死。
萧寅给家臣按倒在长凳,两人压住上身,两人压住脚,板子难捱,家臣们不舍得绑住小王爷,又怕小王爷挨不住刑摔下来,且这样也能近距离观察小王爷的状态。
“扒了他裤!给我打!”萧儒吼。
萧寅自凳子抬头,咬着牙瞪父亲。
“你不服?”萧儒不回避儿子的不甘。
“儿子问心无愧,爹为何如此狠心?”
“人要活得自在,必须懂得选择,无愧,是不够的。”萧儒背过身,吸气,“打。”
萧梓和萧绸见弟弟要在众目睽睽这般受罚,都不忍观看,低下头去,萧夫人趁夫君不察觉,向执板的两个魁梧家臣比手势,意思是小心打。
萧儒这时走到厅中的太师椅,居高临下凝视遭褫衣受责的儿子,看出家臣刻意下轻手,便厉声喝:“用力打!”
家臣偷瞧夫人,夫人摇头叹气,那意思是没法,家臣无奈,只得狠心用力挥板。
板板到肉,萧寅没有出声,可汗如雨下,面色憋得通红,牙关紧咬得能看见面颊抽搐,汗水自耳边鬓发滴落在地,形成一滩汗渍。
萧寅自始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爹。”萧梓靠近父亲,跪下地求道:“求您饶了寅儿。”
萧绸无缝接下大哥的话:“剩下的您打我吧。”
萧儒有那么一瞬想要停止惩罚,但当他看向萧寅,萧寅竟还是硬气地回瞪他,他便干脆离座,再次背过身去,不理睬两位长子,直听人喊到了一百个数,他才回身。
凳子上的儿子背部起伏剧烈,高耸的臀血红一片,萧儒踱步到儿子身前,“起来。”他命令。
萧寅抬起头,身边家臣扶他,他甩开,颤巍巍地把脚滑落凳子,跪在地上,再扶着凳子站直,与父亲面对着面。
“你还有本事走?”萧儒看儿子这倔强举动,就知儿子还不服气。
“爹。”萧寅开口,话声颤抖,但还是响亮,“儿子把心里话说了给您,儿子希望您也可以对儿子诚实,您若让儿子知道您的难处,儿子就不会让您难做。”
萧儒半响说不出话,萧夫人来到身旁,萧梓和萧绸则分左右扶着弟弟,尽管比他们俩高大的弟弟站得四平八稳。
萧梓看弟弟后边衣衫已给血迹晕染开来,立即对父亲求道:“爹,寅儿的伤需要马上处理。”
萧儒大叹口气,面对固执但又不是没有道理的儿子,他不忍再逼。
“去吧,去吧。”萧儒挥挥手,往内室走去,萧夫人搀扶着他。
萧绸喊人叫大夫,萧寅甩开两位兄长,跨着大步离开王府,王府离他官舍不算远,他就这么走回去,快到门口时才开始疼得发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给两位追他追的喘吁吁的兄长扶住。
“逞强!”萧梓骂。
“大哥,二哥……”萧寅痛得双腿无力,软软地依靠在两位大哥身前,“疼……走不动了……你们背我……”
萧梓萧绸俩文弱书生,平时连米都背不了,此时想都不想,一人背、一人后边扶,短短进屋入房不到二十步,就得中途换人背,终于还是安然把弟弟放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