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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弃跟下车并没有别的打算。
又或者说,他那一刻还没来得及做打算,就已经跟了上去。
他对这一段路不算熟,上次来的时候,司机把他送到最近的路口,只要一条道走进去就好。
现在燕也然钻进的小巷子,江弃完全摸不着北。
在绕到第二个死胡同的时候,江弃甚至想笑。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送燕也然回家,然后默默离开,深藏功与名吗?这种戏码真不适合他。
他倒还做得顺手。
所幸巷子再暗,再乱,总有个头。换了个方向,江弃总算走通了。
但他也没能走到底。
在光线未能照到的,逼仄潮湿的角落,他看到跟丢了的燕也然就在那儿。
没有在车上精力充沛咬他的那副劲头。
燕也然此时此刻正蜷缩着身子,蹲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埋着脑袋。
因为周围实在死寂,江弃很难不听见燕也然正小声地喊着一个名字。
他的名字。
江弃那一瞬间好像被人用淬了火的烙铁碰到了心脏一般,烫得发疼。
燕也然闷声闷气地喊:“江弃。”
于是江弃蹲下了身子,离他近一点,问:“怎么了?”
可燕也然好像没听见,又喊了一声:“江弃。”
离得足够近了,江弃才看见,燕也然不是坐在这里发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双臂,青筋绷紧,清瘦的背脊用力躬着,将自己整个人抱作一团,身体小幅度地发着抖,呼吸很重也很急。
他喊江弃的名字时,似乎并不清醒,好像念着某种不会应验的咒语,也或者只是将江弃的名字当做短效的镇痛药。
“好疼啊江弃……”燕也然鼻音很重,瓮声瓮气。
江弃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
这次他没有再毫无意义地问燕也然“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地扣住燕也然的手臂,轻轻一带,将人扶起,另一只手捞起燕也然的腰,猛地把人抱在怀里。
江弃记不得十年前的燕也然是不是也这样轻,这样瘦。
他蹙着眉,不着痕迹地将人抱得更紧。
而怀里的燕也然很茫然,从疼到意识不清的混沌中抽出一缕理智,望着江弃。
江弃看到他嘴唇惨白,额头渗着肉眼可见的细密冷汗,下颌至脖子因为太过用力而绷起的嶙峋线条,看上去忍得难受。
于是也不再管询问其他,转身往外走。
直到出了巷子,燕也然缓过气来,细若蚊吟地问江弃:“要去哪里啊?”
“医院。”
江弃言简意赅,站在十字路口等车,心里有些后悔没让司机在路口等他一会儿。
燕也然又说了什么,但唇舌无力,江弃没听清。
他低头靠过去:“嗯?”
燕也然道:“不去。”
江弃温声细语地告诉他:“不行。”
但燕也然执着,甚至不惜用奄奄一息的力气要跟江弃对抗。
“你这十年是不是就学着怎么折腾人。”江弃无奈。
他怕燕也然挣得太厉害,摔下去,不得不小心翼翼兜着他的所有动作。
燕也然也没有别的话说,他可能都不清楚自己置身何处,只不断重复着:“不去,不要去。”
好不容易打到车,江弃要把人抱进去,燕也然原本无力的腿忽然疯了一样蹬起来,好几脚险些踹到江弃,总之就是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江弃被他弄得有些不知道怎么下手,正要强硬地把人往里塞,余光就看见前排的出租车司机悄无声息摸出了……手机。
江弃和司机的目光不期然对视,两人都很尴尬。
司机以为江弃这是“捡尸”图谋不轨,准备报警。
江弃张张嘴,忽然不知道怎么解释。
因为燕也然反抗得太厉害,还真不好自证清白。
片刻,僵持不下,江弃只能妥协揽着燕也然,凑到他耳边低声安抚:“不去医院,那回家吗?”
燕也然的动作顿了顿。
他有些懵,但又很乖,说:“好。”
好像也不知道所谓回家,回的是哪个家。
但听到不去医院,就已经卸了力。
燕也然折腾了半天自己也累了,接下来就由着江弃把他抱进后座。
关上车门,江弃松了口气,感觉这辈子再没比今晚更累的时候。
面对司机打量的目光,他面不改色,道:“去白城花园。”
*
这一晚对燕也然来说糟透了。
各个方面都是。
江弃的信息素无孔不入,从腺体,又钻入他的心脏。
他下了车以后,就像缺氧般大口呼吸起来,但于事无补。
离开江弃身边,身体就像有种豁大的空洞,某根无形的铁索在牵引着,让他从江弃身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负重千斤。
缺失路灯照明的小巷,暗得好像下一步就要坠入深渊。
燕也然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他撑着墙面,呼吸间的灼热已经处于不正常的高温,有发烧的趋势。
这一烧起来又得没完没了。
他知道哪怕只是一点江弃的信息素,也会刺激到他患有隐疾的腺体。但是他已经努力躲着了,今天避无可避。
**和疼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现在远离江弃,**就消退,只剩下疼痛。
燕也然脱力,靠在巷尾的墙角。
缓缓蹲下身子。
……
事实上,从那天在公司遇到江弃之后,燕也然的腺体情况就不容乐观。
但他当时不知道是因为江弃。
刚重逢的时候,燕也然还挺兴奋的,也不抗拒和江弃见面。
他那天从公司回家还专门上网查了一通,傻笑着刷了一晚上与江弃有关的东西。
当然,他也有专门去搜寻,关于江弃无名指上那枚戒指的来历。
然后不出所料的在网上查到了……江弃几年前的爱人。
合照现在还在一些炒冷饭的新闻通稿上挂着。
媒体称江弃和那个人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极优性的Alpha和极优性的Omega,完美的匹配,无处指摘的登对。
但后来有报道说,他们两人在相处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因性格原因和平分手,传闻中的订婚也没能进行。
不过绝大多数官方报道都没有深入报道,只是非常冠冕堂皇一笔带过,因此很多吃瓜群众在下面评论:
【笑死,这官腔打得太生硬,换个公关吧。虽然我能理解。两个风口浪尖的人物,肯定不希望恋情一直被公众死盯。】
【 1,他们是企业家又不是明星,谈恋爱结婚低调最好。祝福吧。】
【为什么说是公关?我看他们这两年确实没有联系啊。】
【楼上,建议你多看看这几次江总出席活动的时候手上戴的戒指,好家伙,无名指呢……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和温总地下恋情。】
【哇谢谢前排提醒,我之前真的没注意!呜呜呜,他们好配,我磕了。】
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燕也然并不悲戚。
分开十年的前任有了新欢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只是有一点点的遗憾。
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意外,其实他和江弃也可以是别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就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
江弃和别人相爱,与别人白头偕老,是燕也然好几年前开始就已经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的结果。
人并不都是害怕面对自己失去的一切,比如燕也然就足够皮糙肉厚。
他刷了一夜江弃的古早新闻,还给一个标题为【江总和温总有没有分手】的投票点了赞:
1.肯定分了,都这么久没有同框。50%
2.肯定没分,两个人天作之合,只是不想被过多关注。45%
3.吃瓜,尊重,祝福。5%
燕也然合情合理地投了3。
熬了个通宵,燕也然第二天还乐呵呵地去公司上班。
他以为,只要他好好当他的员工,只要江弃也好好当他的老板,他们就会相安无事。
即便后来遇到冯源的事,燕也然想的也是:没关系,就算我们不在一个公司,我还是对他尊重祝福。
直到燕也然那天突然疼晕在家。
第二天醒来他也没来得及奖励自己吃碗贵一点的蟹黄面,紧赶慢赶着去了医院。
医生说,那是因为他短期内接触到了会刺激他腺体的信息素。
燕也然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和江弃的短暂相处,让他旧疾复发。
医生催他赶紧定下手术时间,因为他现在的腺体情况最适合做治疗,倘若进入复发阶段,不稳定了,燕也然想再做手术又不知道得猴年马月。
燕也然每个月都会到医院做抑制治疗,其实就是在维持腺体的稳定状态。他已经做了快两年,当然也想要尽快手术。
一推再推,不过是因为手术费用昂贵,没个十来万根本拿不下来。
燕也然不管怎么攒,就是攒不够。
医生告诉他不能久拖,最晚就是下个月,因为受到刺激,他体内的标记已经有了反应,再拖只会把手术时机蹉跎。
又反复叮嘱他,手术前就不要和那个Alpha接触了,否则这两年的治疗都白做。
燕也然答应。
他想,这下好了,他完全有理由不再和江弃见面了。
江弃最好是过自己的幸福人生。
而他燕也然,只想把折磨了他十年之久的病症治愈。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医生说为了准备手术,这个月要多打两针注射剂。
可一针五千,燕也然还能负担,再多打两针,钱包真的吃不消。
这时他听了个据说在诊所当药剂师的朋友的话,认识了一个专做注射剂倒卖的中间人,以五折的价格买到了三支信息素注射剂——
人一穷就容易走极端,脑子也糊涂了,燕也然脑袋一铁,真就信了。
六千块钱给出去,拿回来的注射剂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燕也然自己在给自己打。
一边疼得两眼发黑,一边还要咬着牙往里推。
最后半死不活的躺了一夜,发现那些注射剂根本不能用。
对方说什么燕也然早被人标记过,所以不起效——谎话连篇。
燕也然每个月都在医院治疗,只要使用的注射剂数值与他足够匹配,就有用。
很显然,这几支注射剂里的信息素都很劣质。
虽然不会损伤腺体,但属于白白浪费钱。
燕也然走的渠道不正规,因此只能吃了闷亏。
他都想好了,去找人借钱,不管怎么说,先抓紧时间把手术做了。
今天偏又祸事连起。
前脚被骗了钱,从酒吧出来又遇到江弃。
江弃的信息素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靠近江弃,他就失去自制力,理智都在失控边缘。
会不断渴望着与对方的碰触,想要亲近,想要拥抱,做一切可以缓解疼痛的事。
他身体里的标记依赖于这种活跃的信息素感染,然后陷入**与病痛交织的水深火热中。
腺体受到刺激是必然的结果。
但是不知道影响大不大,还能不能做手术。
……
只有在特别绝望的时候,燕也然会想起他一直刻意避开的一个选项:把事情告诉江弃,让江弃帮他。
这个选项简直太完美。
十几万的手术费对江弃来说就是洒洒水。
他了解江弃,江弃是那种一定要追究到底的人。
只要他把一切说给江弃听——最委屈的那几年,他差点没扛过去的那几年。
只要他告诉江弃:你知道吗,你曾在我身体里留下过一个不完整的标记。
因为你们极优性的Alpha信息素太过特别,我这个普普通通的beta竟然也受了影响开始二次分化。
我的人生因为这个标记彻底改变了。
我失去了很多,我甚至还吃过几个月的牢饭。
十年时间,我过得不可谓不凄惨。
……所以现在找你要十万块洗掉标记的手术费,不过分吧?
听到燕也然的诉说,江弃一定会自责,会愧疚,会为燕也然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痛不欲生,然后想方设法照顾燕也然,弥补他。
那时候他们之间就不再是分手的前任,燕也然会变成江弃的罪责。
别说十几万,江弃估计会直接包办了燕也然后半辈子的一切,以此来赎罪,又或者同情地施舍。
拿自己的委屈去要挟江弃,这太简单了……
可现在的燕也然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自己深陷泥淖,因此要拉江弃下来,他怎么狠得下心。
燕也然浑身上下穷得就只剩那点温柔,他留给江弃。
他不要成为一个让江弃为难的抉择。
所以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唯一笃定的想法就是:不可以靠近江弃,不可以和江弃纠缠不休,不能让江弃知道一切。
……
突然,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
深夜的巷道没有了,身体的疼痛也消失了。
燕也然艰难睁开眼,还未脱离那种半梦半醒地迷茫,便惊恐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正睡在他不该靠近的江弃的怀里。
一丝.不挂的。
*
-
燕也然:淦。
燕也然:白做那么多心理建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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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