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郢雁来 第74章 七十四

片刻之后，女帝与闻青郢站在了中军帐中。

秦关本就九尺有余，长晋将军竟比他还高出半头，虎背熊腰，极其雄壮，俯视女帝与闻青郢，声如洪钟，说道，“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是，父亲……”女帝眼含热泪，说道。

“我的隽儿，竟能杀死秦关，不愧是我的孩儿！”面对生死，长晋将军反倒不以为意，长笑一声，营帐震动，下一刹那，却虎目圆睁，大声呵斥道，“不许哭！几年不见，怎么软弱成这副样子！”

女帝连忙一擦眼泪，挺直腰板，长晋将军呵呵大笑，蒲扇似的手掌拍了拍女帝的肩膀，说道，“我等困于此地，与大烨日夜厮杀，不知竟已过了这么久！隽儿，上次见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竟然生得这般利落，太子与你同龄，想必也变化甚大，认不得了！”

女帝闻言，心中苦涩异常，紧握双拳，微微颤抖，嘴唇张了又合，半晌才颤声悲道，“父亲，长晋，亡了……”

只听砰的一声，长晋将军脚下的石板，寸寸碎裂，裂纹蔓延，整个营帐也跟着抖了三抖。长晋将军勃然变色，满脸虬髯炸起，声如闷雷，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

女帝满脸痛楚，看着长晋将军，悲声道，“大烨铁骑，蛮横无道，凶悍异常！父亲，你出征之后，不到一年，长晋就……”

长晋将军眉头紧皱，咬牙切齿，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目光忽然扫过闻青郢，怒声道，“那你就下嫁于人，苟且偷生，这是忽然想起还有个死了的父亲，才来祭拜么！”

眼见长晋将军怒极，女帝心急如焚，连忙辩解道，“父亲误会了，我与闻先生绝无苟且！当年孩儿侥幸逃过一劫，费尽心思，潜入大烨宫中，蛰伏十余年，终于攻占慕梁，手握重兵。我本想尽快与大烨开战，报仇雪恨，不料忽然之间，妖邪出没，天下大乱，我带着千余百姓，仰仗魔君庇佑，才逃过此劫，那大烨皇族，只怕无一幸免，都变成了邪祟的行尸走肉！”

“只剩千余百姓？”长晋将军极其震撼，皱眉问道，“天下竟陷入了此等地狱？邪祟出没，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修到哪去了？”

“邪祟太过强大，无人能敌，莫说是仙修，就算是神仙，也……”女帝看了闻青郢一眼，说道，“这位便是天上最厉害的神仙，千年前的战神，如今的神帝，闻雁来。闻先生此行，正是因为此地有他的神识碎片，特来寻找，只是不曾想，数万将士竟然困于鬼域，韶野之战，从未止息……”

“战神闻雁来？”长晋将军嗤笑一声，轻蔑道，“身为战神，却一副书生模样，倒是可笑。隽儿，你莫要被人骗了！为父房中有闻战神的画像，你幼时曾被吓哭，你瞧瞧他，与那画像可有半分相像？”

“将军此言差矣，我的确是闻雁来。”闻青郢开口说道，“将军身上的虎符，便是我神识碎片的所在，还望将军，让我触碰虎符，归还神识。”

“虎符重器，岂容轻易触碰！”长晋将军怒目圆睁，厉声道，“身为神仙，邪祟当道，却一心寻找自己的神识，相当可笑！”

闻青郢眉头微蹙，正欲说话，女帝急忙说道，“父亲，闻先生寻找神识，正是为了恢复修为，拯救苍生！父亲便破例一次，让他触碰虎符吧！”

长晋将军瞪视女帝，面容极其严厉，呵斥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孩子，极其软弱，数典忘祖！如今你惫懒怠惰，无半分复国之心，国仇家恨，都被你抛到了脑后！隽儿，为父命你，踏遍山河，也要寻回皇家血脉，为长晋复国！”

女帝闻言，头脑巨震，砰的一声跪下，急声道，“父亲，孩儿并非忘本，只是天下苦战久矣，民不聊生，何况邪祟当道，孩儿以为，其一应当拯救苍生，其二应当以和为贵，体恤百姓！父亲，你不是也这样教导我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山河已破，谈何治世之道？”长晋将军含怒不发，沉声道，“待你复兴长晋，光复山河，再谈治世安邦！”

女帝面容坚毅，摇头道，“父亲，你有所不知，如今天下，百姓皆中诡咒，毫无神智，变为行尸走肉。若你见了，也定会抛弃仇恨，惟愿百姓安康！”

“亡国之恨，可抛？”长晋将军怒极，伸手欲打，却忍了下去，冷声道，“你走吧，我不认你这个孩儿。从今以后，你不再是长晋战士！”

女帝面色煞白，惨然道，“父亲，你跟大烨厮杀太久，已经忘了本心……十余年了，韶野之战，该结束了！”

“一派胡言！只要我一息尚在，长晋就不会灭亡！”长晋将军怒道，头发根根炸起，当真是怒发冲冠，威严与狰狞并存，令人胆颤心惊。

女帝无话可说，面容惨淡，站起身来。长晋将军冷哼一声，示意秦关带他们出去，闻青郢忽然抬起手臂，拦住秦关，开口说道，“将军，神识碎片，请务必还我。”

长晋将军看向闻青郢，冷笑道，“你只管讨要神识，却不曾提起，若是失了神识，你们口中的这片鬼域，怕是无以为继，最后的长晋战士，也就荡然无存了！”

女帝大惊，闻青郢上前一步，说道，“困于此地，反复死去，又反复醒来，将军，敢问你的战士，真的甘愿打一场没有尽头的仗吗？将军，无论你有多大心力，结局都不会改变，韶野之战，十余年前，已经败了！将军，你真的想把数万英灵，困于此地，永不入轮回吗？”

“是又如何？”长晋将军说道，“战场永远是将士的归宿。你们不懂，速速滚开吧！”

“闻先生，如今神界大乱，真的还能轮回么？”女帝忽然看向闻青郢，问道。

闻青郢顿了一下，摇头道，“眼下不能。待我收回碎片，鬼域坍塌，其中之人都会变成孤魂野鬼。如今神界大乱，审判司瘫痪，将军等人一旦出去，便会被诡咒侵染，失去神智，变成行尸走肉。”

长晋将军闻言，轻蔑大笑，嫌恶道，“之前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要恢复神力，赶我们出去，让我们变成行尸走肉吧。所谓神仙，不过尔尔！”

女帝愣怔良久，看着闻青郢，讷讷道，“闻先生，真的么？你神通广大，这块碎片，能否暂且……”

闻青郢神情微动，沉默片刻，摇头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不可。将军，若你不给，闻某可要抢夺了。”

此言一出，女帝大惊，长晋将军立即捞起长枪，严阵以待，秦关也握紧了铜锏，拉开架势，护在长晋将军身边。

女帝焦急万分，奈何长晋将军完全不通人情，闻青郢今日也变了性子，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如今形势，再也没有回转余地，闻青郢微微抬手，承影从袖中飞出，只一个剑柄，有影无形，地上倒映着长剑的影子，长晋将军握紧长枪，严阵以待，地上剑影忽然动了，寒光一闪而过，嚓的一声轻响，长晋将军未及回神，长枪已经断成两截，银色的枪头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几人骇然失色，闻青郢负手而立，身边笼罩着淡淡的黑雾，双眸暗金，极细的黑金纹路爬上侧颈，果真是魔神降世，周身透着一股邪异，怨气四溢。长晋将军、秦关、女帝皆寒毛倒竖，同时后退一步，内心惊惧万分。

闻青郢面无表情，下巴一抬，有影无形的承影剑登时疾如闪电，向长晋将军飞去。秦关急忙飞身去救，却连剑影都没见半分，只听嚓的一声，铜锏从中断开，断口光滑，映出了秦关恐惧的脸庞。

秦关扑了个空，承影瞬间绕到他的背后，剑柄一敲，秦关登时脊梁酸软，踉跄一步，跌在了地上。长晋将军骇然，断枪作棍，猛地向承影剑柄扫去，然而连半分影子都无法碰到，下一刹那，胸前一凉，衣襟已被承影挑开，剑风裹挟着虎符，眨眼间，便飞回了闻青郢手中。

闻青郢掌中，浓郁的怨气蒸腾，紧紧裹住虎符，静静悬在半空。怨气切断了碎片与鬼域的联结，刹那间，天崩地裂，这片鬼域再也支撑不住，如泥牛入海，天空塌陷，地面龟裂，无处不扭曲变形，不过片刻，便会消失无踪。

“闻先生！”女帝面如土色，疾呼道。

闻青郢垂眸扫了女帝一眼，忽然手臂一抬，中军帐中，一捆绳索无风自动，唰唰几声，将女帝绑了起来。女帝又惊又怒，瞪视闻青郢，闻青郢却不看她，抬脚往地上一跺，整个鬼域，登时寸寸崩裂，眨眼之间，数万鬼魂，与女帝闻青郢二人，回到了现实世界。

回到现实世界，数万鬼魂登时明白了一切，刹那间，群鬼齐哭，天昏地暗，数万亡魂密密匝匝，飘荡在空中，左冲右突，乱做一片。然而过了片刻，外围的鬼魂忽然静止，一动不动，随风飘摇，仿佛一张张人皮纸鸢。诡咒悄然生效，咒力渗入鬼魂体内，结成蛊虫似的黑线，紧紧缠绕魂魄，中咒的鬼魂，登时失去神智，变成行尸走肉。

诡咒生效，魂魄强大者，尚能抵抗，虚弱者却很快被诡咒控制，变成一张张“人皮纸鸢”。长晋将军神情剧变，忽然抢上前来，一把抱起女帝，疾呼道，“隽儿莫怕，有父亲在！”

女帝心头巨震，抬眼看去，只见长晋将军满头大汗，危难当头，才露出了一丝父亲的柔软。秦关护在长晋将军身边，赫连广等长晋战士，虽然满脸惊惧，却也手执兵刃，紧紧护在周围，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明明怕得极了，却绝不肯四散而逃。

闻青郢默默看着，面上闪过一丝动容，长叹一声，说道，“将军，把她交给我吧。”

长晋将军怒目圆睁，大声喝道，“你堕落为魔，不配为神，我绝不让隽儿随你离去！”

闻青郢微微一笑，却因着周身怨气，显得诡异，“送她去万魔岭，是唯一的生路。鬼域吸引咒力，此处咒力极盛，尔等蹉跎十余年，魂魄早已不稳，很快便会成为行尸走肉，护不住的。”

长晋将军神情大变，咬紧牙关，瞪视闻青郢。闻青郢立于半空，与其对视，片刻之后，秦关忽然惊呼一声，只见赫连广双眼翻白，诡咒已经渗入体内，手中兵器当啷一声落地，数个呼吸之间，赫连广已经浑身僵直，面容呆滞，低垂着头颅，变成了行尸走肉。

“小广哥！”女帝悲声唤道。

长晋将军牙关紧咬，咯咯作响，周围兵士逐一中咒，过不多久，秦关忽然两眼翻白，失去神智，长晋将军面容灰败，深吸一口气，拖住女帝的后背，猛地向闻青郢推去。

“护她周全！”长晋将军金刚怒目，看向闻青郢，厉声斥道。

“好。”闻青郢手臂一伸，接住女帝，不做停留，在空中转身，直接向马匹飞去。

女帝被绳索紧紧绑缚，拼命扭头，看向长晋将军，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大声喊道，“父亲，父亲！父亲……”

闻青郢把女帝绑在马上，骏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女帝趴在颠簸的马背上，极力回头，只见长晋将军暴喝一声，试图抵抗诡咒，然而过不多久，孔武有力的将军很快变得僵直，手臂垂下，被风一吹，摇摇晃晃，飞出数丈，缓缓飘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