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郢雁来 第66章 六十六

闻青郢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失忆的人，走在街上，行人见了，如同白日撞鬼，纷纷退避三舍。

“如此说来，我来自镜界，你来自现实，这是……第三个世界？”傅沙棠听完闻青郢的讲述，喃喃道。

“我倒是觉得，此处仍是镜界。只是比镜界更胜一筹，更加颠三倒四，荒诞不堪。”闻青郢皱眉思索，说道，“依我之见，镜界的本源，应该就藏在此间。”

“那太好了！寻到镜界本源，斩断与现实之间的联结，镜界便能独立了。”傅沙棠喜道，“青郢，这几日，你可有发现？”

“没有。”闻青郢叹道，“此处压制修为，毫无灵气，我完全无法感应它的本源，只能细细摸排，一点点寻找了。”

“幸亏此处不大，只是一个小镇，不然可就麻烦了。”傅沙棠庆幸道。

“正是。我从东边来，东边已经尽数察看，我们一路向西便好。”闻青郢说道。

-

三人一路向西，细细搜索，然而寻了数日，仍旧毫无所获。

这日晌午，天气晴好，日暖风和，三人路过一户人家，院中一位垂暮老者，躺在椅上，正在晒太阳。只见此人极其苍老，身子衰败，眼珠浑浊，皮肤如同树皮，四肢伶仃，显是没几日活头了。

傅沙棠看了一眼，正要离开，那名老者忽然动了，抬起枯槁的手臂，指着傅沙棠，口中嗬嗬有声。傅沙棠心中一动，急忙过去，老者颤巍巍地起身，佝偻着腰，走上前来，握紧傅沙棠的手，眼中滚下泪来。

“傅，傅大侠，”老者泣道，“有生之年，竟能再见你一面！莫不是我要死了，这是死前的幻觉？”

“老人家，你认识我？”傅沙棠神情一凛，急忙道。

“什么老人家！我上一次见你，还是个孩儿，七十年了，你真是一点没变！”老者紧紧攥着傅沙棠的手，说道，“我曾经是个采珠人，七十年前，遇到海难，幸亏傅大侠路过，救我性命。没想到过了几年，下海采珠之时，被暗流冲走，差点淹死，忽然撞进一扇门，便到了这个鬼地方，再也无法出去……”

“你来自镜界？！”傅沙棠惊道。

“镜界？”老者茫然，“什么镜界？”

傅沙棠自知失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在此处待了多久？”

“足足六十三载！”老者长叹一声，接着压低声音，说道，“这里的人，奇形怪状，哭笑相反，我刚开始极难适应，差点自裁，幸亏讨了个极美的老婆，才觉得有了活头，不过也不敢生孩儿，苟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老者说着，门里走出一个老妪，鬓发如银，尽管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仍能看出慈眉善目，想必年轻时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只是按照这里的眼光，此人定是奇丑无比，不受待见了。

傅沙棠心中感慨万千，一时不知作何言语，闻青郢忽然上前一步，问道，“老伯，你并未失去记忆么？”

傅沙棠登时反应过来，急忙道，“对啊，我进入此地，都抵抗不得，失去记忆，青郢非比常人，才幸免于难。你是如何进来的，竟没有失忆么？”

老者茫然了一瞬，皱眉沉思片刻，才忽然想起来，说道，“失忆，对，我来的时候，失去了记忆。我本以为大病一场，脑子出了问题，后来不知怎的，想起从前那些事情，才知晓并非我脑子有病，而是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如何想起？”傅沙棠急声道。

老者目露茫然，极力回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傅沙棠急得直皱眉头，闻青郢也绷紧了脸庞，过了许久，老者才眨着浑浊的眼睛，喃喃道，“好像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都想起来了。不，不是睡梦，是昏过去了，昏迷之前，低头看到了星辰……”

“低头，看到星辰？”傅沙棠愣怔。

“对，低头，看到了星辰。”老者重重点头。

-

闻青郢和傅沙棠继续追问，希望得到更多的线索，然而老者过于年迈，记忆模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更多了。二人无法，只得放弃，谢过老者，去寻那“低头可见星辰”的地处。

“至少有一条线索了，不是么？”闻青郢拍了拍傅沙棠的胳膊，安慰道，“别难过了，旁人看了，当你傻乐呢。”

傅沙棠一愣，果见路人远远地瞄着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傅沙棠的古铜面皮顿时变得黑红，连忙收敛表情，看向闻青郢，正色道，“低头可见星辰，青郢，你有何看法？”

“我只能想到湖水，星空的倒影。”闻青郢说道，“听说不远处有一面湖水，名叫听雨湖，我们慢慢走了去，正好入夜，试试能否让你们二人，恢复记忆。”

闻青郢说完，忽然俯身，摸了摸苏小五的头，说道，“小五，不是师父威胁你，等恢复记忆，一定要乖乖的，听师父的话，其他的等出去再说，听到了么？”

苏小五早已被此处的颠三倒四吓得惨了，每日寸步不离闻青郢，听得这话，不敢吱声，连连点头。闻青郢一笑，把飘带递给苏小五，苏小五紧紧抓了，跟着闻青郢和傅沙棠，往听雨湖而去。

-

三人前往听雨湖，抵达之时，已至傍晚。天光晦暗，凉风醉人，湖面之上，画船摇曳，时不时传来哀哭之声，正有人在其中寻欢作乐。

湖边有一个凉亭，三人进去坐下，闻青郢从怀中取出干粮，递给傅沙棠和苏小五，自己则拎起水壶，往湖边行去。

“小心路滑！”傅沙棠提醒道。

“知晓了。”闻青郢颔首，慢慢行至湖边，打了一壶水，正欲回返，忽然神情一凛，盯着湖中画船，皱起了眉头。

只听得画船之中，不再是哀哀的啼哭，反而隐约传来笑声。明明风平浪静，那船却左摇右晃，激起一圈圈荡漾的波纹，却不见有人划桨。

傅沙棠和苏小五坐在凉亭之中，刚吃了几口干粮，忽见闻青郢将水壶疾抛过来，傅沙棠一跃而起，伸手接了，转头之时，只见闻青郢已经身在半空，指间夹着一叠符篆，一张张抛下，脚尖点过符篆，身影如风，飘若惊鸿，直往画船奔去。

“青郢！”傅沙棠心中一急，叮嘱苏小五不要乱跑，疾奔而下，跳上靠岸的竹筏，扯断绳结，用力划动竹竿，拼命追赶而去。

傅沙棠才划了数尺，闻青郢已经到了船上。闻青郢甫一落地，立即疾行而入，一把掀开珠帘，珠玉环佩叮咚作响，只见船中数个奇丑无比的姑娘，衣衫不整，缩在角落咯咯轻笑，而中间的毛毯之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半身不着寸缕，颅脑开花，一个通体墨蓝的赤身人形正抱着他的脑袋，埋头吸食脑髓，陶醉忘我，发出唏哩呼噜的吞咽声。男人面如金纸，却仍活着，只是痛昏了过去，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只见那墨蓝人形脊梁生鳍，指间生蹼，脸上裂鳃，满口尖牙，正是一只水鬼。闻青郢面色发冷，指尖一甩，一张符篆急速飞出，剧烈燃烧，往水鬼袭去。水鬼登时抬头，尖啸一声，身形极其灵活，往旁边一躲，符篆落在空处，爆开一团火花。

“此处无神无魔，却有鬼魅。”闻青郢皱眉自语道，“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鬼。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入夜，毫无防备，傅前辈修为被封，小五无力自保，若是被水鬼拖下水去，怕是要丢了性命。”

水鬼被符篆骇到，四处乱爬，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着闻青郢。闻青郢十指翻飞，每个指间均夹着一张符篆，水鬼四肢紧绷，指爪抓挠船板，刺啦作响，直教人头皮发麻，角落的姑娘纷纷捂住了耳朵。

闻青郢却神色平静，丝毫不受影响，经历过耳中养虫，如今面对任何吵闹，他都能安之若素。水鬼一跃而起，巨口撕裂，从天而降，往闻青郢扑来。闻青郢急速后退，指间符篆一齐甩出，在半空中自行结成阵法，四面八方，毫无死角，向水鬼袭去。水鬼避无可避，挣扎了几下，待到最后一张符篆贴在身上，登时动弹不得，从半空直直坠落。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水鬼重重砸在船板上面。这画船竟是粗制滥造，中看不中用，被水鬼一砸，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湖水猛地灌入，水鬼沉入湖中。闻青郢神情大变，符篆不多，勉强够他逃跑，这船上的姑娘，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

不知这水中有多少水鬼，但是水鬼群居，怕是绝不止一只这样简单。天色已晚，水鬼夜间活动，活人落水，绝难生还。

正在闻青郢面色难看之时，傅沙棠的声音忽然传来，闻青郢掀开珠帘，登时一喜，只见傅沙棠正满脸焦急，立在竹筏之上，冲他招手。

竹筏不小，足以容纳众女，那名脑袋开花的花花公子也被搬到了竹筏之上。闻青郢立在只剩一角的画船之上，甩出一张符篆，落于竹筏边缘，竹筏登时如有神助，乘风破浪，直往岸边而去。闻青郢双脚一踏，画船完全沉没，与此同时，闻青郢也跃上半空，数张符篆飞出，脚尖连点，远远快于竹筏，稳稳落在岸上。

众女抵达岸边，个个面无人色，吓得嘿嘿直笑，纷纷撕下衣角，七手八脚地给男人包扎。不一会儿，男人的脑袋便被包得严严实实，足有两个脑袋那么大。包扎完毕之后，众女低垂着头，不敢看闻青郢的脸，对他千恩万谢，然后抬着男人，急急忙忙地走了。

“傅前辈，”闻青郢看向傅沙棠，面色沉沉，说道，“此人身受重伤，若在现实世界，早已气绝身亡了。果然不出所料，此处仍是镜界，或者说……是更深一层的镜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