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郢雁来 第46章 四十六

诡楼。

天色微明，郭婉已经离开，圣池旁，只有华苍颜在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闻青郢忽然出现，华苍颜立刻迎了上去。

“如何？！”华苍颜急声问道。

“倒是顺利。”闻青郢长叹一声，说道，“不过能否恢复如初，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怎会如此，”华苍颜失神，喃喃道，“明明是我反应不利，中了毒针，却要她承担如此后果……闻老板，我……”

闻青郢目光沉沉，拍了拍华苍颜的臂膀，说道，“千年不见，朝云仙府的菩提树今非昔比，厉寨主定无性命之忧。经此一番，你已能够掌控灵力，等我吸收了这块碎片，便解了你的封印，飞升之后，便能见到厉寨主和林盟主了。”

华苍颜颔首，闻青郢也不耽搁，飞身取了碎片，盘膝坐在地上。碎片一闪即逝，神力汹涌而入，七成神力在经脉中激荡，伴随着潮水般的记忆，扯着闻青郢在黑暗中浮沉。

此块碎片，承载的大多是些不好的回忆，能为诡术提供能源，也不无道理。当年神界，闻雁来担任第一战神，大家都道他天赋异禀，年少有为，然而他见过的黑暗，经历过的苦痛，只有自己知晓。闻雁来生而为神，却并非在神界长大，自幼流浪人间，孤身一人，历尽尘事，受尽苦难，打磨了他的心智，却并未扼杀他的天性。

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流浪人间那些年，闻雁来经历过什么。在众神的印象中，闻雁来虽是天赋异禀，少年成才，但却从来没有年少轻狂的跋扈，待人接物，永远温温和和，大家敬他爱他，却从不怕他。然而这样一个人，该出手时，却绝不手软，“心如明镜，知善知恶”，有人如此评价。

神力收敛，记忆逐渐沉寂于胸。闻青郢猛地睁开眼睛，脸色微微发白，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

“人心如镜，知善知恶。反躬自省，为善去恶。”闻青郢攥紧指节，压下剧烈波动的心绪，低声自语道，“闻雁来，莫忘初心，莫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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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老板，你怎么样？”华苍颜见闻青郢醒了，急切问道。

“无妨。”闻青郢起身，说道，“事不宜迟，你的封印，即刻便解了吧。”

华苍颜当即解了上衣，闻青郢伸手，纷繁的金色纹路跃出华苍颜脊背，纷纷收入闻青郢掌中。最后一丝金光从华苍颜背后透出，封印乍解，一阵灵力飓风掀起，地面巨震，圣池激荡汹涌，诡楼咯吱作响，摇摇欲坠。

闻青郢与华苍颜飞身跃出诡楼，忽然天雷滚滚，狂风怒号，刚刚的灵力波动竟然直接引来了生死劫，一时间，雪虐风饕，地动山摇。

“苍颜，静心，凝神！”闻青郢喊道。生死劫凶险，华苍颜刚因厉彩凤之事心神激荡，胸有愧疚，生死劫的凶险无限增长，闻青郢望着几欲破裂的苍穹，紧紧皱起了眉头。

华苍颜身处生死劫中央，天昏地暗，目不能视物，耳边唯有震耳欲聋的雷声，闻青郢明明就在身边，喊声却极其遥远，仿佛隔着一座奈何桥。

幽幽奈何桥，盛放彼岸花。华苍颜只觉灵魂离体而出，飘飘荡荡，雷声逐渐消失，哗哗的流水声响起，伴随着低低的幽泣，勾着人往高处走。

“华苍颜！”有人喊他。

华苍颜微微一怔，眼前朦朦胧胧，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缝。再一低头，只见地面遥遥，不知何时，他已经身在半空。天空平白无故裂开一道口子，华苍颜与这道裂隙仅有一步距离，仿佛只消踏出一步，便能飞升成神。

“师父，父亲……”华苍颜口中喃喃，面露喜色，伸手去摸那道裂缝，刚刚的呼唤完全抛之脑后。

忽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华苍颜恼怒极了，愤然回头，只见一个素衣身影，腰间系着长长的飘带，面目却看不清楚。华苍颜猛地挣脱，那人却立刻拽了上来，这次使了力气，华苍颜只觉手腕被死死钳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放开我！”华苍颜低吼。

“苍颜，是假象。”那人说道。

“你才是假象！我要飞升成神！我要见父亲和师父！”华苍颜喝道，使出蛟龙玄带，灵力爆发，纷纷向那人攻去。

那人不语，轻叹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握住蛟龙玄带，手腕转动，蛟龙玄带便一圈圈缠绕在那人掌中。华苍颜又惊又怒，疯狂将灵力灌注于蛟龙玄带，奈何如同石沉大海，无论华苍颜如何催动灵力，那人纹丝不动，缠着蛟龙玄带的手掌甚至没有丝毫颤抖。

“凝神。”那人再次开口，一扯蛟龙玄带，二人顿时掌心相对，一股柔和的神力从掌心涌入，华苍颜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是闻青郢。

“闻老板……！”华苍颜张口叫道。

“对了。”闻青郢一笑，温声道，“苍颜，有我在，不怕。你尽管去闯。”

华苍颜一怔，四下扫视一圈，面色大变。只见刚刚那道裂隙，本以为是成神之路，现在看来，其内黑气袅袅，万一踏入，只怕万劫不复。然而外界也好不了多少，无数魑魅魍魉，密密匝匝，昏天黑地，盘绕半空，张开血口，发出尖锐的嘶叫。

华苍颜只觉耳膜剧痛，这些冤魂，他一个也不认识。可是他们来了，他们背负巨大的冤屈，由怨气凝成，在空中左冲右突，又哭又笑，发出如泣如诉的悲鸣。

“是郭高义身上的冤魂，被生死劫激发，认错了仇人。”闻青郢说道，“苍颜，黑鸦啼过，他们便会向我们攻来，只要坚持一炷香，便是渡劫成功。”

闻青郢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粗厉嘶哑的啼叫，黑鸦的影子一闪而过，千百冤魂，同时嘶声尖啸，如同无数钢针，刺入每个毛孔，华苍颜登时眼前发黑，七窍流出血来。

温润的神力顺着蛟龙玄带从掌心透入，闻青郢握着蛟龙玄带，冲华苍颜一笑，华苍颜心神稍定，抹一把脸上鲜血，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无数冤魂，同时动了。黑雾般的怨气笼罩而来，众鬼呜咽哭嚎，华苍颜一掌劈出，直击一个冤魂，却忽然愣了，只见那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罗衫轻飘，环佩叮咚，婉媚多姿，索寞凄冷。女子双眼含泪，白玉脸庞上，划过两行血痕，华苍颜一时不忍，掌风偏移数寸，擦着女子的衣袂，堪堪落空。不料女子的神情忽然变了，皮肤寸寸皲裂，血口大张，十指尖削，如同剔骨尖刀，向华苍颜划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少年冤魂猛然跃起，张口冲向华苍颜脖颈，势必要撕裂他的喉咙。生死劫中，冤魂的实力无限增强，与生前判若两人，华苍颜失了先机，眼看要命丧黄泉，忽然眼前一道寒光，剑气逼人，无与伦比的威压释放，无数冤魂顿时烟消云散，持剑之人面容肃穆，轻轻说道，“尔等困于一人之躯，经年累月，凄风苦雨。今吾以战神之名，助尔等重入轮回，不负来生。”

闻青郢语气和缓，但方圆数里冤魂，全部听得一清二楚。承影骤然飞起，白虹贯初日，剑气扫荡，所过之处，冤魂尽散，不过半柱香时间，所有冤魂全部消失，只余闻青郢与华苍颜立于半空。

“闻老板……”华苍颜愣怔。

“抱歉，一时冲动。”闻青郢垂眸，歉然道，“生死劫洗经伐髓，本应你独自渡过，越俎代庖，是我错了。”

“无碍！洗经伐髓，不急于一时！”华苍颜满目崇拜，震撼道，“今日得见闻战神风采，此生无憾！”

闻青郢一笑，松开掌心，蛟龙玄带散开，回到华苍颜腕间。乌云消散，红日初升，一炷香已过，华苍颜只觉身体轻盈，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渡劫之后，一身灵力，竟都化为了神力。

“恭贺成神。”闻青郢含笑道。

华苍颜一握闻青郢的手，满脸喜悦，“成神竟是这般感觉，当真飘飘欲仙！我急于去见父母，还有厉彩凤，我想守着她醒来，闻老板，我们神界再见！”

“好。”闻青郢颔首，忽然正色道，“苍颜，还有一事，厉家灭门，你且不要禀告赤煌。温鸣涧党羽众多，温家军不容小觑，若是存心暗害，赤煌日理万机，只怕保不住你。待我寻回神力，打上神界，同你一起声讨温鸣涧，苍颜，听我一言，千万不要做无意义的牺牲。”

华苍颜皱眉不语，闻青郢继续说道，“苍颜，温鸣涧看似耿直，实则胆大心细，万一销毁证据，反将一军，你说赤煌信你，还是信他？温鸣涧不惜暴露，强抢厉家凰珠，定是意图加害一位极其重要之人，至今尚未使用，恐怕还未寻到机会。苍颜，闻某有一事相求，替我看好温鸣涧，若他有意加害于人，定要及时制止，然后寸步莫离赤煌，等我前去，擒住温鸣涧，厉家冤屈，定能伸张。”

华苍颜沉默半晌，轻轻颔首。二人作别，闻青郢拍了拍华苍颜臂膀，转身离开。华苍颜目送闻青郢远去，过了半晌，才捏了个诀，金龙降世，祥云缭绕，华苍颜只觉眼前一晃，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天上。

入目所及，万顷琉璃，层楼叠榭，朱楼翠阁，雕梁画栋。高台之上，一位神仙负手而立，面貌不过三十年纪，头戴赤金发冠，蓄一缕长须，眉目威严，气势摄人，令人不敢直视。此人身旁，列着数名神仙，有的披甲戴盔，有的身着华贵长袍，个个面色庄严，仪表堂堂。

华苍颜看着这些神仙，忽然有些恍惚，脑海中闪过闻青郢木簪素衣的影子，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神仙竟是这样么？闻老板原来也是这样么？

华苍颜发现，自己竟无法想象那人一丝不苟，侍立神帝左右的模样。

“凡人飞升，帝尊恩情浩荡，为何迟迟不跪？”一名神将怒目而视，说道。

华苍颜一顿，连忙单膝跪地，谢神帝恩泽。赤煌摆摆手，背后一个小神立即出列，引着华苍颜离开大殿，为他安排仙府，介绍神界诸多规则。

华苍颜听着，连连颔首，心下却莫名有些黯然。他曾下意识以为，神仙个个都如闻青郢那样，温和近人，体恤苍生。华苍颜犹疑半晌，看向引路小神，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在下初来乍到，敢问上仙，神界之神，都是如此威严么？”

引路小神不疑有他，笑道，“非也。你刚刚所见，都是帝尊直属，帝尊浩气凛然，帝卫军也大多如此，令人心生敬畏。其实神仙与凡人并无不同，性情各异，譬如温战神，直率锋锐，其温家军也大多是大马金刀之人，豪气万丈。至于我等小神，有幸生为神仙，可惜毫无天赋，只能一些闲活了。”

“原来如此。”华苍颜慨叹一声，忽然问道，“人间常说，神仙悲悯，可有比较……容易亲近的上神？”

引路小神忍俊不禁，说道，“你这新人，倒是有趣，刚来就想亲近神仙。哪位神仙不悲悯苍生？说什么神仙悲悯，我看你只想与人套近乎。要说容易亲近，上次飞升的那位林悠远，倒是温文尔雅，至于顶顶上神，容易亲近的，绝无仅有。”

华苍颜骤然听到父亲名字，心情激荡，勉强按捺住胸中激动，问道，“绝无仅有，意思就是有？那人是谁？”

引路小神脸色微变，咳嗽一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道，“千年前第一战神闻雁来，听传闻说，永远眉眼带笑。不过听我一句劝，千万莫要背后议论闻雁来，尤其是陨落一事，若被温战神听去了，打骂一顿，都是轻的……你莫要如此惊异，温战神与闻雁来生死之交，情同手足，听不得挚友死讯，合情合理，凡人修仙不易，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休要将此事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