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青郢把那画像卷起来,收进了柜子里,不然看着糟心。
修炼一夜,神力又恢复几分,闻青郢起身照了一下铜镜,只见嘴唇颜色淡了些,不像之前那般乌黑了。
头一次,闻青郢没有立刻走开,反倒对着铜镜,拧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他神法高强,二十岁便容颜永驻,头发如墨,从未想过染其他颜色,何况他生性喜洁,从未蓄须,更别提蜷曲生于颊边的虬髯了。还有他这张嘴,怎么看都相当普通,那作画之人,到底为何画一张獠牙巨口,而且牙齿乱飞,呲出唇边?再者,他虽为武神,但神法以飘逸灵动为主,身形并不似画上那般膀大腰圆,作战之时,嫌盔甲沉重,向来不着战袍,就算战事凶险,也不愿披挂,总是直接上阵。
所以这画,除了写着闻雁来的名字,哪里都不像闻雁来。
闻青郢不满地撇嘴,放下铜镜,拂袖而去。他今日并不愿再去找陈员外,便告了假,出了陈府,走上了街。
街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闻青郢拦住一个路人稍作打听,便直往当地仙门而去。庇佑舴邦的仙门名叫天水仙门,规模不大不小,比落临风的落英仙门只差一点。闻青郢对看门的仙修行了个礼,报上姓名,说明来意,借天水仙门豢养的灵鸽一用。
舴邦虽有驿站,但驿站只为皇族与贵族传递讯息,闻青郢若想寄信,去仙门借灵鸽是最简单的方法。幸好闻青郢身上带着林悠远给的印章,仙门盟主的私印,修仙界无人不认,闻青郢顺利借到灵鸽,寻个布条,报了平安,添上落款,将布条绑在灵鸽腿上,又将华苍颜的特征用神力印进灵鸽脑海,甫一松手,灵鸽便扑棱棱飞了出去。
“这个平安报得迟了,”闻青郢笑着摇头,“这些时日,恐怕让他们担心了。”
-
三日后,郢水。
天公不作美,郢水正值雨季,狂风骤雨,大雨滂沱。山路被雨冲刷,泥水翻滚,百姓户户休农,一男一女两名仙修却头戴斗笠,脚蹚泥水,艰难地走到一座衣冠冢,钻入了旁边的棚屋。
“今日是闻老板下葬的第七天,”华苍颜点燃火堆,脱下湿透的外袍,说道,“守过今日,我们便离开吧。”
“好。”厉彩凤把一只纸扎的元宝丢进火堆,说道,“等雨稍歇,我再去买些纸钱,给闻先生烧了,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华苍颜低头,默默不语。他自是知晓,只有人族,才有转世轮回,而闻青郢身为神仙,死便是死了,烟消云散,什么下辈子都没有了。
厉彩凤拨了拨火堆,忽然听到空中扑棱棱作响,一只灵鸽落在了华苍颜身旁。华苍颜疑惑,解下布条,灵鸽抖抖雨水,扑棱棱飞起,隐入茫茫雨幕,很快便不见了。
华苍颜展开布条,满脸迷茫,厉彩凤探头一看,问道,“谁会给你写信?”
“我也不知。”华苍颜喃喃道。
只见那张布条已然湿透,上面墨迹淋漓,似乎写了两行字。
华苍颜辨别良久,终于颓然摇头,垂下了手。
-
且说闻青郢寄了信,天水仙门的门主见闻青郢是林悠远故人,热情异常,定要闻青郢留下用膳。盛情难却,闻青郢只好留下,天水门主见闻青郢修为不高,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修仙上的难题,闻青郢一一解答,天水门主惊为天人,更加殷勤了,待用完膳,又把一众弟子叫过来,拜托闻青郢指点。
闻青郢吃人嘴短,自是答应,为众仙修把脉,逐一指点。好不容易指点完门下几十弟子,闻青郢口干舌燥,再也不肯久留,婉拒了天水门主晚膳的邀请,定要离开仙门。天水门主也心满意足,不过多挽留,只是唤来一名外门女弟子,定要让她送闻青郢回府。
闻青郢连连拒绝,直到那外门女弟子过来,才愣了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天水门主一看二人认识,更加热情了,直接把外门女弟子往闻青郢身边推。
“穆……姑娘?”闻青郢试探着叫道。
“闻老板。”那外门女弟子笑了,应道。
原来此人正是郢水穆员外的独女,为了与家丁结亲,嫁祸华苍颜的穆如云。
不过此刻,穆如云已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傲气,布裙荆钗,笑意盈盈,完全不像那个为了爱情,与父母割袍断亲的千金小姐。
从郢水到舴邦,只怕这一路,吃了不少苦。闻青郢暗叹。
“闻老板不在郢水开酒楼,怎么跑到舴邦来了?”穆如云送闻青郢出门,笑着问道。
“四处游历罢了。”闻青郢说道,“姑娘又怎会在天水仙门落脚?”
“一路辛苦,没了银钱,幸亏我有些天赋,被师父看中,收做外门弟子,家夫也谋了个打渔的差事,不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姑娘聪颖,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闻青郢说道。
“多谢闻老板。”穆如云笑着说道。
穆如云谨遵门主嘱咐,定要把闻青郢送回陈府,走到半路,穆如云忽然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闻老板,你可是陈员外的门客?”
闻青郢颔首,“暂且落脚,下个月便走了。”
穆如云似乎松了口气,说道,“那便还好。闻老板,这陈府有蹊跷,别人不知,但我有次上山采药,正好撞见陈家二少爷,带着一个门客,往深山走去。我见那门客体态僵硬,皮肤铁青,状似僵尸,我心中害怕,就躲了起来,没让他们瞧见。谁知第二日,那名门客的死讯便传开了,说是染了风寒,不幸离世,但我瞧见的模样,哪里是风寒,分明像中邪!”
闻青郢皱眉不语,穆如云继续说道,“我与夫君难得安宁,经不起风浪,因此这话,我从未对第二人说过。闻老板,他乡遇故知,我对你甚是亲近,才提醒你,陈府每月都有门客染病逝世,在我看来,事情并不简单,你还是快些离去吧。”
“多谢姑娘提醒。”闻青郢拱手一揖,穆如云还礼,二人便不再说话,一路走到陈府,道别的时候,嘴上说着来日再会,却心知此生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闻青郢回到陈府,随意用了些晚膳,便回房关上了门。
体态僵硬,皮肤铁青,状似僵尸。
闻青郢思索着穆如云的话,忽然想到陈府那不能见风的大少爷,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
次日,闻青郢去找陈员外,两人打了招呼,陈员外忽然笑道,“闻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多谢员外挂怀。”闻青郢说道。
“你有所不知,门客之间,常常有人得病,运气不好的,就离世了。”陈员外叹一口气,说道,“我看你身子弱,怕你中招,便叫周总管在房里挂上闻神画像,今日看你气色好了许多,如何,是不是那画像的效果?”
闻青郢听到陈员外说门客得病,蹙眉沉思,但听到后半段,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闻雁来……竟是这副模样么?”闻青郢艰涩地开口。
“是啊,”陈员外莫名其妙,“闻雁来是千年前第一战神,威武霸气,斩杀无数妖魔鬼怪,他的画像,驱魔辟邪,很多人家都挂,闻先生难道是头一次见?”
“头一次见。”闻青郢无奈,“只是这画像,着实夸张了些。”
“慎言!”陈员外正色道,“闻战神威武,画像传达不出其神威的万分之一,闻先生莫要冒犯!”
闻青郢默默无言,不再继续纠缠,转移话题,问道,“员外刚刚说,门客易染恶疾,何出此言?”
“好些年了,基本每月都有门客染病逝去,但是下人都平安无事,一直查不出原因。”陈员外蹙眉道。
“员外可曾见死者模样?”闻青郢问道。
“未曾。我年事已高,万一染病,恐落下病根。长子百礼身子不好,这些事务,便都由二子百书打理。”
闻青郢悄悄打量陈员外,见他确实不知内情,游离事外,心下了然,无论是僵尸还是恶疾,只怕是那两个少爷在捣鬼。
只是若真是同他猜的那般,为何长子陈百礼仍虚弱到不敢见风?
怕是要去会一会这两兄弟了。闻青郢想道。
“敢问二公子何时回府?”闻青郢问道。
“按理说,便是今日。”陈员外算完日子,正欲邀请闻青郢继续讲述奇门八卦,忽然门被推开,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风尘仆仆,推门而入,见到陈员外,喜出望外,扑到他的膝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父亲,孩儿回来了!”
陈员外大喜,扶起陈百书的胳膊,两人好一番叙旧。闻青郢在旁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陈百书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百书,这是闻先生,才华横溢,也是一位性情中人,你一定要与他交流一番。”陈员外拉过闻青郢,向陈百书介绍道。
陈百书面上仍是笑容,只是比方才假得多了,看一眼闻青郢,对陈员外说道,“父亲,孩儿肤浅,只想照顾父亲和兄长,至于那些高雅情趣,已经说过很多次,孩儿不愿消受。”
“哎,百书,闻先生与那些人不同,亲近得很……”
“好好,父亲,孩儿知晓了。”陈员外话音未落,陈百书便应了下来,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碧绿的翡翠扳指,握着陈员外的手,给他戴上,“父亲,玉州的翡翠天下闻名,这块扳指,是孩儿孝敬父亲的礼物。”
“好孩子!”陈员外端详着翡翠扳指,呵呵大笑,又招呼闻青郢,“闻先生,你看看这翡翠,是否极佳?”
陈百书不由眉头微皱,闻青郢走过去,细细端详一番,笑道,“这翡翠细腻莹润,以日光照之,晶莹剔透,旖旎动人,实乃世间瑰宝也。”
“父亲,孩儿还有长命锁赠予兄长,玉镯赠予内人,先告退了。”陈百书说完,对陈员外行了一礼,忽然转向闻青郢,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闻先生,父亲让我与你交流,孩儿定要遵从。今日黄昏,请先生务必在屋内等我,我定会准时上门。”
闻青郢微微一笑,无视陈百书皮笑肉不笑的脸,神情自若,颔首说道,“在下定会洒扫门庭,恭迎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