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头驾好了马车,把一床破棉被铺在车里,然后把小野抬上车,平卧车内,掩上车门,慢慢驶去。xiaoxiaocom
绕过了几条大街,不久,来在靠南城脚的一个荒僻所在,马车停下了,郑老头从破棉被内取出一个长形的油布包,抱起小野,朝一片菜园中的小路走去,顾盼间,来到一间破旧的茅屋前面,用手在紧关着的木板门上叩了数下,发话道:
“大娘在家么?”
屋内传出了一个女人声音道:
“是那位?”
“悦来店郑老爹!”
“哦!是郑老爹!”
“咿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半老徐娘出现门边。
“小野!”
妇人惊叫一声,顿时面如死灰,簌簌抖个不停。
“大娘,到屋里再说!”
“他……他……死……了?”
“没有,不会死的!”
郑老头跨入屋中,把小野放在靠屋角的木板床上,吁了一口大气。
妇人扑了个过去,泪落如雨,望着血肉狼藉的爱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娘,别紧张,小野只是皮肉之伤!”
“他……他……天啊!什么人狠心把他打成这样子?”
“栈中的伙计!”
妇人双腿一软,跌坐床前地上,凄然道:
“老爹,他们为什么打他?”
郑老头叹了口气,道:
“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等小野醒来,他会告诉你的。”
“老爹,谢谢您了!”
“大娘,……他们……”
“怎么?”
“要你母子即日离开!”
妇人双目圆睁,站起身来,手扶床沿,栗声道:
“要我母子即日离‘武林城’?”
“是的!”
“为什么?”
“唉!反正是他们的天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离开!”
“大娘,还是忍一时之气算了……”
“不,我决不离开!”
“大娘,犯不着啊!”
“不!”
“可是……”
“此城有规矩,不许仇杀斗殴,难道他们敢杀害我母子……”
“大娘,悦来栈的主人上官若望是什么身份,你明白吗?”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他是‘无双堡’外堂主,也是城中的首脑人物……”
“他总不能自毁规例?”
“很难说,江湖中波诡云谲,险恶万分……”
“老爹,蒙你关注,我心领了。”
郑老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
“大娘是缺少盘缠么?”
妇人固执地道:
“不是,我只是不想走!”
“以后小野不能再到悦来客栈看管马匹了。”
“我知道,他可以卖小菜,我做零工。”
“既是这样,老夫没话说,这点碎银是小野自己的积蓄的,你收下吧!”说着,把一个小破布包放在桌上,然后又扬了扬手中的大油布包,道:“我这点东西,暂时请大娘收存!”
“那是什么?”
“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不,请不要打开……”
“不会的!”
“如何有一天听到老夫的死讯,这东西便属小野,算老夫遗赠……”
“这……”
“没什么,老了,终归要走上这条路的,老夫该走了,小野的伤已敷药,将息些时便没事了,不过,最后奉劝一句,还是离开的好。”
“我会考虑的!”
“很好!”
小野手脚动了动,口里发出呻吟之声。
妇人眼圈一红,轻抚他的额,哽咽着道:
“孩子……娘在你身……担”
郑老头深深看了小野一眼,随着又叹了口气,悄然出屋而去。
月余之后,小野挑了菜担,在大街小巷叫卖,他尽量避开“悦来客栈”那条街,几天下来,总算平安无事,那方面似乎也忘了限他们母子离城这回事,没来追查。
这天清晨,小野照常担菜上街,才转了一条街,扁担忽被人捉住,扭头一看,不由亡魂大冒,暗道一声:“苦也!”对方赫然是“悦来客栈”的管家蔡大光。
蔡大光恶狠狠地道:
“好哇!小杂种,你竟然还敢逗留在城里?”
小野又恨又怕,哀声道:
“管家,小的安份守已!”
“少放屁,你如果不即日离开,砸扁你母子。”
“管家,求您老开恩,赏的一口饭吃……”
“别那多废话!”
小野几乎哭了出来。
蓦在此刻——
小野忽然觉肩头一轻,扭头一看,为之大惊失色,只见扁担的另一端,被一个面目阴冷的中年文士执住,他退了数步,把菜担交与两人,苦着脸站在一边。
“武林城”中极少发生事故,是以很快的便围了许多人。
蔡大光寒声道:
“朋友,这算什么意思?”
中年文士冷阴阴地道:
“阁下岂可仗势凌人!”
蔡大光老脸一沉,道:“何谓仗势凌人?”
中年文士不屑地道:
“阁下欺负肩挑负贩的穷小子,算什么?”
蔡大光气焰不可一世地道:
“朋友,你是故意找碴儿么?”
“有目共睹,谁找碴儿?”
“朋友如何称呼?”
“过路客!”
“哼,很好,你知道这小杂种是什么人?”
“穷苦人家的子女而已!”
“他是本栈被逐的马童!”
“你也不该凌辱他?”
“过路客,你少管闲事为妙……”
“区区一定要管呢?”
“你当知本城规矩?”
“只许州官放火吗?”
蔡大光狠盯了对方一眼,抑低了喉咙道:
“你不是找死吧?”
“过路客”哈哈一笑,道:
“就算是,难道你敢杀人?”
“撒手!”
振臂,传力,想振开“过路客”的手,但“过路客”纹风不动,一付从容之态,蔡大光老脸胀得绯红,沉马,稳桩。
两人较上了内力。
“过路客”好整以暇,一看便知他没有用上全力,蔡大光身躯在发颤,只片刻工夫,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小野一颗心直在往下沉,他知道蔡大光的身手,这位“过路客”非吃亏不可,“无双堡”岂容外来客逞强,但,他无法阻止,同时,这一闹,母子俩说什么也不能在此城立足了,此城本无可留恋,可是母亲不愿离开,又将奈何?
“过路客”似乎也有所顾虑,不为己甚,淡淡的道:
“阁下,够了么?”
蔡大光在城中是有头面的人,这台坍得不小,但他明白功力差了人家一大段,如果硬挺下去,势必灰头土脸,栽得更惨,为了颜面,又不能就此落蓬,只好顺风转舵,自找台阶,冷哼一声道:
“过路客,老夫身为城中一份子,不能明知故犯,破坏规矩,来日方长,我们以后再说吧!”
“很好!很好!”
双方同时收势,松手放落菜担。
蔡大光气无所出,横腿扫飞菜筐,青菜瓜豆,洒了一地,复又抓起扁担,一折为二,扔得老远。
小野双目尽赤,手脚发麻,但他不敢动手,只栗呼道:
“管家大爷,您折了小的买卖!”
蔡大光横眉竖目,历声道:
“野种,听着,别再碰上老夫。”
“过路客”眸中泛出了杀机,但只一闪即逝,冷冷地道:
“阁下何必如此过份?”
突地——
人群中一声喊道:
“执法武士到了!”
顿时人群波分浪裂,朝两旁闪了开去,四名雄赳赳气昂昂的青衣佩剑武士,疾步而至,到了现场,为首的一名大声喝问道:
“什么事?”
蔡大光阴阴地道:
“这位朋友大概不知本城规矩,有意寻衅!”
四名武士的目光,全转到“过路客”。
“过路客!是名还是号?”
“随便。”
“朋友,此地不是撒野的地方?”
“区区省得!”
“报上真实姓名出身?”
“区区‘过路客’,别无奉告!”
为首的武士冷哼了一声,道:
“在本城必须安份守已,接受约束。”
“过路客”淡淡地道:
“区区最安份不过,只是有一点,看不惯不安份之徒!”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表明个性而已。”
“请朋友到总管处谈话!”
“有此必要么?”
“当然!”
“走吧!”
“过路客”满不在乎地一挥,深深瞰了小野一眼,随四武士大步而去。
蔡大光狞视着小野,阴恻恻地道:
“小杂种,希望在城中不碰到,最好滚远些,越远越好。”
小野不敢吭声,怀着满腹的怨毒屈辱,转身离开,一路上,他愤于自己的被歧视与迫害,一方面又为“过路客”担心。
他想:
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以凌虐别人为乐事呢?
自从懂事起,就不被人没当作人,这种痛苦何日方子?
母亲明知这苦况,为什么不肯离城?
自己真是生父不明的野种么?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在滴血,这种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他隐忍了十多年,随着年事的增长,他已到了不能忍受地步,不止一次,他想独自离开,但,他怕母亲的眼泪,他不忍抛下相依为命的母亲。
现在,不离开是不行的了。
如果母亲不愿意,只有狠心一人去闯天下。
他也想到与自己一起管马房的老头子郑三,他是个怪人,郑三决非他的真实姓名,他教自己武功,却又不许显露,也不许称他师父,为什么?他教了自己数年,倒底所学的能管用么?
想着,想着,那间破茅屋在望,他有些踌躇,怎么对母亲说呢?
他母亲却在屋里发了话:
“孩子,你回来了?”
“是的!”
“菜担呢?”
“被人砸了!”
“为什么?”
“娘,您想,还是为什么,人家高兴作践你……”
“唉!苦命的孩子,不要紧,再忍耐些时。”
“我……我受不了!”
“进来吧!”
小野推门而入,顺手掩上,一看母亲眼含痛泪,不禁心如刀扎。
“娘,我们离开这里?”
“不!现在还不能!”语音十分坚决,毫无妥协的余地。
“倒底为什么?”
“将来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现在说呢?”
“不是时候。”
“娘!我……我受不了小杂种的称呼……”说着,以手捂面。
“孩子,我要你忍耐!”
“我……忍不住了!”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抚着爱子的头,悲怆地道:
“孩子,但你必须忍!”
小野放开了捂面的手,凝视着他母亲,栗声道:
“娘,我真是身份不明么?”
妇人身躯一颤,道:
“你不信娘的话?再三说,没这样的事!”
小野大声道:
“但我没有姓,不知道父亲是谁,连娘您……我也不明白……”
妇人拭了拭泪痕,柔声道:
“孩子,再忍耐些时候!”
“我……我真想……”
“胡说,你有多大本事?”
“我……”
“你背着娘偷偷习武,以为娘不知道?唉……”
小野不由吃一惊,想不到母亲已然知道自己违命习武,她足不出户,自己也没敢在家中练习,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无言分辩,只好闭上了眼。“孩子,休歇吧!”
“娘,你非走不可,悦来客栈管家已下了最后驱逐之令……”
“不必,他不敢在城里杀人!”
“娘,别忘了我上次险被打死?”
“但你没有,对么!”
“娘!孩儿求您,离开这地方……”
“不!”
小野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道:
“娘,住下去孩儿会发疯,也许……有一天孩儿真的会杀人……”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是娘唯一的指望!”
“可是……以后如何过日?”
“还是卖菜!”
“人家不容?”
“呆在家里。”
“活活饿死么”
“饿不死的,孩子,起来。”
“我们家徒四壁,无隔宿之粮……”
“娘自有办法。”
“亦不让孩儿自己离开?”
“你……忍心抛下娘么?”
小野以头地叩地,内心的痛苦,简直无法形容,他想,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但他自小孝顺,重的话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