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雪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涅槃

第二天，清晨。

小屋外面的空地上，柴架已经铺好了，中央躺着的，一具即将被火化的尸体。

这样做或许不太符合规定，明律法限制，人死之后必须入土为安。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不能这样，青鸾的想法是带着唐凤回家乡，济南，不想让她被埋葬在这异乡的土壤之中。然而运送棺木回去的话，路途上又会耗费很多时间，到了那个时候，谁会知道，棺材之中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面容已经开始变化了。夏玉雪一边堆放着剩余的几根木柴，一边观察着唐凤的脸。

皮肤已经变得黯淡，面颊开始凹陷，躯体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曾经红润的面庞，已经失去了血色。曾经带着笑容上扬的嘴角，如今紧紧抿成一道直线。曾经灵活的手指，现在紧紧地绷直，骨节突出。

生命残留的迹象，正一分一秒地逝去。如此看来，或许尽早火化，尽早让这份美丽永远消散，永远留存在记忆之中，才是更好的选择。

唐凤的右手弯曲着，握着一根断指，那是青鸾昨天斩下的，断口的血迹还残留着。这断指，作为告别的殉葬礼物，意味着什么？

夏玉雪转身，朝小屋中望了一眼，她不知唐青鸾现在怎样。自从昨天的哭诉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想必一直是待在地窖里喝着酒，也许已经醉了，也许已经睡着了。

地窖的门从未打开过，所有的对话都隔着木板，她只能听见另一侧的响动，听着那带着腔调，颠颠倒倒的话语，不时会传出几声呼唤，自然是面前少女的名字，她听着青鸾自言自语地叙说着两人曾经的时光，叙说着所有未说够的情话，未实现的诺言。

夏玉雪很担心唐青鸾的情况。不知何时，她才能够从这份伤痛中解脱出来呢？沉浸其中，也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青鸾每一次醉酒，每一声哭诉，都像是对自己的斥责，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控诉，对她那新近出现的良心的震撼。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直接以及间接地杀死了眼前的少女，唐青鸾的爱人。是自己带领两人走上这条道路，迎来这惨淡的结局。

她再次望了一眼死者，感觉很难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这张面孔了。她搭上最后一根柴禾，火葬，即将开始。

夏玉雪站起身，腰背因为长期的蹲伏有些发酸。她揉了揉腰，转身，经过拴在栏杆上，望着柴架，一言不发的马儿，推开门，走入屋内。

她走到存放酒坛的地窖门口，敲了敲门。

“咚，咚——”

对面响起一阵窸窣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干嘛？”

带着醉腔，沙哑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木板传了过来。

“我已经搭好柴架了，唐青鸾。”夏玉雪将脸贴近门板，回答，“葬礼……快要开始了，你要出来吗？”

“不……呃……行，好吧。等下。”

于是夏玉雪站在门口等待着，过了一会，门打开了。唐青鸾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看起来状况很糟糕。红肿的眼眶，脸颊上干涸的泪痕，布满血丝，无神的双眼，凌乱的头发。还未换下的，依旧沾着血的残破衣裳，身上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右手上草草缠裹的绑带，也渗透了鲜血，小指曾经所在的地方，只剩下残缺的一小截。青鸾倚靠着门框，定定地看着夏玉雪，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们走吧。”

她说着，嘴里的酒气比身上更浓，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经过夏玉雪身边时，双脚一绊，差一点摔倒。夏玉雪及时扶住了她，双手感觉到她的重量。

“你还好吗，唐青鸾？”

“嗯，嗯。”青鸾不住地点着头，“我没事……”

“你喝了多少酒？”她问，“大……这里酿的酒都是很烈的，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也就……”青鸾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剩余的八只手指不住地抖动，“……也就，一壶……两壶……我也记不得了。”

“别扶着我，我能走路的。”她甩开夏玉雪的双手，依旧是踉跄的步伐，走到门外。

夏玉雪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压抑着心里的一声叹息。

她看见青鸾倚靠着柴架，站在尸体边上。

“早安。”青鸾说，看着唐凤，终于笑了一下，但是双眼中的失落却没有消失一点，“你昨晚睡的好吗？”

她看着那宛如依旧熟睡着的尸体，伸手轻轻抚摸唐凤的脸颊，只感受到一片冰凉与僵硬。于是那笑容也转瞬即逝。

“点火吧。”青鸾转身，对夏玉雪说，语调平平，不带一点情感，“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了……”

“等一下，好吗？”夏玉雪走了过来，拾起放在地上，折起来的衣服，“你介意，我烧了这件衣服吗？”

她手中执着的，是换下来的，布满了刀痕，被血迹染红的白衣。她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普通的淡黄衣衫。

“你要烧了它？”青鸾看着这件白衣，带着复杂的眼神，“为什么？虽然破了，脏了。也可以再补一补，洗一洗，以后还可以再穿的，多浪费。”

“我不想再穿白衣了。”

“哦，那……”她迟疑了一下，“那，好吧。就算做是你的礼物好了。”

夏玉雪点点头，将带血的白衣展开，盖在唐凤的尸体上。长长的衣服，宛如薄薄的毯子，覆盖住那僵硬的身体，黯淡的脸庞，紧闭的双眼。白布将尸体掩饰地只剩下一张轮廓，没有表情，没有生机的轮廓。

“好了吗？”青鸾说着，一边退开几步，“现在，点火吧。”

夏玉雪取出火折，蹲下来，点燃柴禾的空隙中挤塞着的一簇簇引火用的干草。她围绕柴堆，走了一圈，点起一圈火。

起初，只是点点火星，噼啪着，在清晨的寒风中，随时会有熄灭的可能。渐渐地，开始不断发展，引燃了干草，又接着烧灼木柴。烟开始集聚，扩散，一缕一缕的青烟，渐渐变为灰色的，发黑的浓烟，火星四处迸射，像开放后就凋谢的花朵一样转瞬即逝。鲜红的火苗，开始扩散，原本棕色的木柴，燃烧过后，只剩下黑黑的焦炭。

火焰从柴堆的四周开始，渐渐向中间包围，那白衣的一角已经烧着了。火焰势头越来越大，空气中充满了木料被烧灼的那种气味，周边，一阵阵热浪涌动。

青鸾站在不远处，就这样定定地站着，看着火焰燃烧，彻底地吞噬掉那具躯体。热浪造成的风吹拂起她的头发，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她感觉眼睛又开始发酸，又要流泪，因为烟雾一直熏着她的双眼，让她感觉很难受。酒精也在她的大脑中不停地搅拌着思绪，宿醉让她的额头闷闷地发疼。

可是她依旧忍受着，看着，看那尸体，消失在一片火海之中。那曾经是自己爱人的躯体，如今正被烈焰吞噬，燃烧，最终只会留下白色的灰烬。

“再见……”她轻声说着。

再见，再也看不见那张脸庞了。再也看不见那微笑的面孔，那美丽，灵动的笑。再也不会感受到她带给自己的快乐，带给自己的幸福。

我还想再和你说很多事情。她想，可是面对着一具尸体，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你已经死去了，永远地离开我了，唐凤。

所以，就让这火，带走最后的一点残留吧。

面前的火焰，燃烧着，将这尸体吞没。而在自己的心中，也同样燃烧着火，同样，吞噬掉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感情，所有的过去。那火烧得更加旺盛，烧灼着青鸾的内心，让她感觉很难受，很不舒服。

可是很快就会过去了，很快，自己就会从这悲伤的火焰中解脱出来了。等所有的记忆都烧尽了，剩下的，只有灰烬。

于是，青鸾依旧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那火焰之中，黑色的剪影一点点消散。她的双手，八只手指，紧紧握着太刀。握得那么紧，以至于右手的伤口迸裂了，血流了下来，沿着刀柄流下，流过刀鞘，滴落地面。

所有的美好与欢乐都烧尽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

一声丝弦颤动的声音，打断了青鸾的思路，她转身。

不知什么时候，夏玉雪已经坐下来了，盘起的双腿上架着那熟悉的七弦琴。她在调音。

青鸾只是看了那琴一眼，又重新转回去，继续，看着那燃烧着的火。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凤凰涅槃的故事

那是遥远的西方土地上流传的神话

凤凰，神圣的鸟儿，圣洁的鸟儿

金色的羽毛，宽广的双翼，优雅的姿态，高贵的气质。它的眼中泛着生命的灵光，它的光彩如同太阳一般炫目

它在九霄之上翻飞腾舞，在清泉池边敛翅梳羽，在梧桐枝间憩息安眠。它是百鸟之王，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与灵长。宇宙的华光只照耀在它的身上，所有的赞誉都为它所有

可是，它也同样，会老去，会死亡，会离开这个世界

当凤凰预感到那一天的来临时，它衔起香木的枝条，为自己搭建起最后的巢穴

它端坐其中，它引燃了火焰，烈火吞噬了它的身躯

它痛苦，它哀伤，它引以为傲的羽毛消散，它巨大的双翼无助地扑棱，它的泪水，尚未离开眼角就已蒸发得一滴不剩

那火，愈烧愈烈

最终，只留下一堆灰烬

可是，就在那——

“不！”

青鸾突然打断她的弹奏，抓起她面前的七弦琴，动作是那么的快，以至于夏玉雪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会有什么复活的！”青鸾大声地喊道，带着醉意，双眼已经被烟熏得发红，眼珠上的血丝更加明显，更加可怕，眼角，两道眼泪不住地流淌，滴落。

“唐凤已经死了，已经走了，连尸体都已经烧化了。”她情绪激动，手中的琴已经凑近了火堆，“她不会再活过来了，她不可能再复活的！”

“唐青鸾，把琴还给我。”

……

夏玉雪的话语，让青鸾的动作停了下来。乌木古琴的边缘，垂结的丝绦已经被火焰烤焦了边缘。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彼此相望，一动不动。

“给。”

青鸾最终还是将琴递了回来，“抱歉，我想……我是醉了……”

夏玉雪接过琴，并没有很在意烧焦的丝绦。她抱着琴，看着青鸾。

“我……我的头很疼。”青鸾说着，捂住额头，迈开脚步，“我得去……休息一下，等火烧尽了，叫我一声好吗？”

“好的。”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近小屋，关上门。

屋外，火依旧在烧。

夏玉雪望着那燃烧着的火堆，看着那其中的剪影一点点消逝，一点点化为灰烬。她抱着琴，站立着，没有再继续去弹刚才的曲子。

的确，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复活的。她想着，那一声叹息终于发了出来。

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美好，所有的爱，都只会被火焰烧尽而已，都只会化为灰烬。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她看着那燃烧着的躯体，自己披盖上的那件白衣，想必已经被烧成了灰。

这样也好，她今后，再也不想穿白衣了，再也不想去杀人，去制造更多的死亡，更多的痛苦。

“愿你，是我杀的最后一人。”

她望着火堆，喃喃说着。抱着琴，看着火焰一点点由盛转衰。

关于凤凰涅槃的文字，参考自郭沫若的诗。西方神话中的不死鸟（Phoenix）和凤凰并不是同一种生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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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六章，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