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雪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无色

海边。

沙滩，阳光，还有大海。浪潮起落，浪花拍岸，永无止歇。

空气中充斥着海盐的咸味，但是闻起来很清新。

一个少年，站立海边。手中挥动一把木头削成的长刀。他瘦小的身形，和长长的刀剑看起来很不搭配。

他挥动，配合脚步的变换，轻快自如。挥动，带起梭梭的风声，轻巧，却包含着力量。

他在练剑。

“手臂伸直。”耳边传来一阵话语，带着古怪的腔调与不标准的发音，“伸直，否则剑会打歪。”

他看向身边坐着的人，点了点头。再次更加勤奋地练习。

那个人看着他，一位青年。脸上的髭须剃后新长出来，头发经过梳洗，整齐地扎好，但还是有几缕长发散落，随风飘扬。

青年的脸上，表情严肃，但是微微带着笑意。那样英俊的脸庞，前所未有的清晰。肩上倚靠着一把同样长长的，弯曲成弧线的刀，还有另一把短刀插在腰间。

太刀，与胁差。

所有的这些场景，是那么清楚，线条流畅明快。轮廓没有一点模糊，或者虚化。

但是，缺少了颜色，如同连环画中的黑白场景。这毕竟，只是记忆。

大海，沙滩，阳光

青年，与少年

泷川吉明，龙……

青……

“唐青鸾。”

她猛然惊醒。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片昏暗的黑色。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耀下来，才让青鸾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破旧的庙宇，塑像毁坏，案台积灰，布幔侵蚀，石板间生长的杂草也早已枯黄。

不远处的地面上，一个人盘膝而坐，两手背后，被铁链牢牢锁在柱子上。她身上的衣服，血液已经干涸，凝固在布料上，浓浓的红褐色。那个女人冷冷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青鸾摇了摇头，苏醒神志，问她。

“看守的时候不要打瞌睡。”夏玉雪的声调平平，不带情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要保持警惕。”

“噢。”

青鸾不满地嘟囔一声，因为梦境被打断，以及被夏玉雪教训感到不快。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还有闲心教训看守，真的……挺让人不爽的。

“你刚才做梦了吗？”

“嗯。”

“梦见什么了？”

“过去。”青鸾回答，看着面前的人，目光中带着仇恨，“我梦见沙滩，梦见我在学剑法，正在那里练习。然后就被你吵醒了。”

“是吗，很抱歉。”夏玉雪说，“不过，让你继续做梦，也不是什么好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也清楚。”

“夏玉雪。你这是在嘲讽吗？”

她的话勾起回忆，让青鸾感到愤怒。她站起来，走过去，手里紧紧握着太刀，青鸾走到夏玉雪面前约三尺的距离，蹲下来，直视她的双眼。

“不要以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她说，语气狠狠地，“我们现在只是合作关系，所有的仇我都还记在心里。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杀了他，你就是我的仇人。”

“我早晚还会找你报仇的，等到我弄清了一切。等到我弄清楚谁是这个组织的首领，谁下达了命令让你杀了他。我了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还会再来找你。”

“这是约定吗？”夏玉雪说，依旧不动声色，“我接受。我会等着的。”

她的冷漠真的很让人生气。青鸾想，杀了人，却还像平常的事情一样。这个人心里真的有任何感情吗？

她就没有懊悔过，没有后悔过杀人。她就没有想过，她杀死的一个人，会让多少活着的人伤心，难过，会有多少人憎恨她，像自己一样渴望着复仇？

“杀人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青鸾问。

“不，很重要。”

夏玉雪回答，“我讨厌杀人，我杀人完全出于命令，而不是我的本心。我记得所有被我杀死的人，身份，原因，亲属关系，时间，地点，手段，过程。我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所有的这些记忆，对我来说只是事件而已。我知道我杀了什么人，仅此而已。”

“你真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这样更好。”她微微笑了，带着苦涩，“杀手就不应该有感情。”

“所以，你不后悔过杀死任何人？”

“抱歉。但是，我真的不会后悔。”她说，“我知道，我杀的人中绝对有无辜的，有不应该被我杀死的人。但是我还是杀了他们，就像刚才所说，事件，对我来说，仅仅是……”

她突然停了下来。青鸾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哀伤。

“或许，我真的会后悔。我的确后悔过杀死一个人。”

“是谁？”

“梅季天。”

“他？”青鸾觉得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过去，连自己都有时会想着哪一天拎块板砖，趁三哥不注意把他头打个稀巴烂。当然，只是小孩子随便想想，毕竟不敢真的去做。

“你怎么会后悔杀了他？”

“我后悔的是，没有把事情做得干净。”夏玉雪说着，看向一边，“留下了很多线索，结果我被发现了，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哦，这样。”她点点头，这才是杀手的想法。可是她又觉得，夏玉雪的回答不只是听起来那么简单，好像在搪塞什么，掩盖什么，不想说的事情。

一时之间，沉默，无话。

“你们还带上了我的琴吗？”

夏玉雪看着不远处，一堆包裹中放着的那架乌木琴，黑色的木料与环境融为一体，她一开始都没注意到，“真是谢谢你们。”

“只是为了确保万一而已。”青鸾看了琴一眼，“你一直背着这架琴，我觉得它里面应该会有什么秘密，打算询问你的。”

“不，没有。只是因为我喜欢弹琴罢了，这是我的业余爱好。”她说，微笑着，“能把它放到我面前吗？”

“……好吧。”青鸾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她走过去，把琴拿来放到夏玉雪面前。琴身上还残留着几道刀痕，刮花了漆面，显出白色的木料。

“反了，徽位——也就是那些白点，应该对着我的外侧才对。”

“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弯下腰把琴摆正，“反正你也弹不了。”

夏玉雪笑了笑，双手肩膀动了几下，然后，响起一阵铁链落地的声音。她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手指活动着。

青鸾瞬间紧张起来，手伸向太刀，随时准备拔剑。

“缩骨术，这算是必修技能。”夏玉雪说着，看了她一眼，“别担心。如果我要杀你的话，刚才趁你睡着时就该做了。我只想弹会琴而已。”

她盘膝坐好，将琴放到腿上，调起弦来，试着拨动几下。琴音在庙中封闭的环境回响。

“可是……”青鸾还是有些警惕，但是夏玉雪似乎毫无恶意。“琴音会吸引别人发现的。”

“不会。”她调好了弦，双手端正，八指微曲，“我只弹一点，很快就好。你也听听吧，唐青鸾，做我唯一的观众。”

青鸾站在那里，默许了。

她弹奏起来。

“草原，是吗。好像是一片草原吧。”

等她弹奏完，青鸾问。的确是很短的一曲，似乎还未完成。

“一片草原，生长的是野草。还有灿烂的阳光。还有一个人，从远方走来。”青鸾想象着，“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是，听的时候，我的眼前真的就能浮现出这些画面。”

“嗯，这的确是我构想的场景。”夏玉雪说着，将琴放下，“不过。这首曲子还未完成，我一直在想，但总是会遇到障碍。”

“是吗？”

“我想象的那个人，是一个琴艺先生，她教小孩子弹琴。”她说着，微笑，“但是当时的场景是傍晚，会有人在晚上还外出授课吗？”

“也许她是打算回家呢？”青鸾说，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和夏玉雪讨论起乐曲的事情了，“也许，是她结束了一天的授课，正在回家的路上。也许，那个迎接她的人，是她的爱人？”

“也许吧……”

“你知道吗，夏玉雪。我觉得你弹的是自己的故事。”青鸾已经坐了下来，坐在她对面，太刀随意地放在一旁，“我觉得，你在弹琴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你。是你真的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你真正想做的职业，应该是琴艺先生吧。”

“是啊，我做过。”她回忆起广昌县的那一天，“时间很短，一天而已。但那一天我过得很快乐，那些孩子很可爱。”

青鸾看着她，此刻，好像才接触到真正的夏玉雪。不是那个冰冷的杀手，没有感情的生物，而是一个普通的，喜爱弹琴的女子。她这样想着，看着夏玉雪的微笑，感觉很亲近。

“夏玉雪，你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应该去做你喜欢的工作的。等一切结束之后，也许你就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真的可以那样吗，唐青鸾？”夏玉雪看着她，“你想让我那样做？”

“关键是你希望怎么做。”

夏玉雪看着眼前的人。唐青鸾，瘦小的身形，年轻稚嫩的脸庞，双眼中带着真诚。听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对一个仇人，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

朋友，她真的有可能是自己的朋友吗？

或许……

“把琴放回去吧，我不弹了。”夏玉雪将身前的琴拿开，“小心起见，再弹下去，恐怕真的会被人察觉到。”

“好吧。”青鸾站起来，拿着琴准备走开。

“把你的太刀拿走。”她说，语气又是冷冰冰的，“我现在双手自由，你把武器放在我面前。还背对着我。唐青鸾，可不能这样粗心。”

青鸾听着她的话，又恢复到原来的语气了，感到有些失望。

“夏玉雪……”

“我是你的仇人，这是改变不了的。”她说，带着凌厉的眼神，“我是一个杀手，这也是改变不了的。”

“好吧。”青鸾面对着她，看着她不带一点感情的面孔。的确，这个人是自己的仇人，是杀手，是杀人犯。自己刚才在想什么，竟然会和她聊起音乐的事情。

不过，那场景，依旧残存在自己的脑海。那片草地，秋季，阳光，晚霞，那个从远处走来的人影，那个琴艺先生，村庄，从村口跑来迎接她的人，也许是一个孩子，也许是她的爱人。所有的这些场景，轮廓，线条都是那么清晰，只是缺少了颜色。

不过，音乐又不是图像，本来就是没有颜色的，是透明的声音。

就像记忆，就像梦，就像理想与希望，无色透明，甚至或许根本不存在，只是想象。现实使它们失去了颜色。

想象中，他可以是一个少年，可以在海边练剑，一位英俊的青年在旁边默默指导。想象中，那个瞬间可以成为永恒。

想象中，她可以是一位先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可以在秋季的傍晚，穿过茂盛的草原，可以去面对可爱的孩子，教授琴艺，可以去面对自己的爱人，朝夕相处。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想象。

无色透明。

门扉间，传来一阵敲门声，三下长，一下短。将青鸾的思绪带回现实，她走过去，打开门。

“我回来了。”唐凤说着，还因为太过着急而喘着气，“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事。”

她进屋，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一边的夏玉雪，盘膝而坐，两手，自由地搭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没关系的。”青鸾止住她即将抽出的剑，“她没有威胁。”

唐凤看了看青鸾，又看了看夏玉雪，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拿到了吗？”夏玉雪站起来，问。

“嗯，拿回来了。”她从行囊里找出那本书，犹豫了一下，递过去。夏玉雪接过书，打开，略略翻看了几行，点点头。

“就是这本。”她将书本递还，“另外，我房间里的行囊，有没有拿回来？”

“有官军在里面，我取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有，只是普通的行李物品而已，还有我那件白衣。拿不回来就算了，没关系。”她说，“只要有这本书就足够了。我想，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不能够久留的。”

“好的，我们现在就动身。”青鸾说着，背起包裹，“夏玉雪，你在天津卫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吗？”

“……”

“夏玉雪？”

“没有，走吧。”

dbq，我真的想不到其他颜色了。

不过，无色也是一种颜色嘛，就像空集也是一种集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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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九章，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