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青雪 > 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五弦琴

青雪 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五弦琴

作者:黑叶莲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4-01 15:03:07 来源:文学城

回忆。

苍白的天空之中,没有云,也没有海鸟,唯有高悬于头顶的烈日,刺眼的白光炙烤着她的皮肤,鞭笞着其上狰狞的伤口。她能够闻到脓血的臭味,混杂着海水的腥咸,钻入鼻腔,刺激着。

木船在汪洋大海之中起伏,令她感觉眩晕,感觉恶心,感觉天旋地转。但她的胃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秽物了,唯有饥饿的绞痛折磨。

她喉咙发干,嗓子冒烟一般,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日夜的漂流,预备的淡水早已喝光。她曾经尝试去喝俯身可得的海水,但那苦涩的咸味无法换件她的口渴,只能令她更加虚弱。

她生病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要命的热病,令她乏力,令她无法动弹,躺在甲板上,脊背被硌得发痛,背上的伤口四周沾满木屑。船桨不知何时滑落入大海,她操控不了这小船,就像她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决定去路。

但是又能去向何方?

这一次睡去,下一次醒来之时,会否就见到了那黄泉的老妇?会否就听见了安纳西刺耳的嘲笑声,听那诡计多端的蜘蛛精灵讥讽自己的愚蠢?

阿库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远离了白人的殴打与鞭笞,远离了农田的苦工和折磨。神明曾经给予她一时勇气,让她奋起反抗,杀死那压迫她的白人主子,让她躲过追捕,让她抢夺来这一只小船,让她远离那该受诅咒的异域,乘着船只向着东方,向着家乡所在的方位航行而去。她那时竟然抱有希望,真以为能凭借这小小的木舟带自己回家,她那时竟然真的相信自己的神明保佑。

如今,神明在哪里?

四周,只有蓝得发黑的大海,头顶,只有烈日。

阿库玛还依稀记得那曾经身为奴隶的日子。在田地里低着头干活,在茅草间入睡。全天受着监工的监视。那些监工,她记得,那些本是和自己一样为奴的同胞,受了压迫如今却又来压迫别人的恶魔。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白人主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用手指她,像对待牲口一样命令她,殴打她。

她忍受了这一切,等待着,潜伏着,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杀死了那白人,逃出生天,面对的却只是这样的结局。、

阿库玛不甘心。

为自己,为诺玛。

对面,自己的妹妹,安睡着……安睡,还是昏迷?亦或已经死去,得到了最终的解脱?诺玛,和自己一样被运送前来,和自己一样受到鞭笞和责骂,和自己一样被压迫。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孤舟之上,在这大海之中漂流向死亡的黄泉。

诺玛手中还握着那五弦琴。阿库玛看到这熟悉的乐器,竟然觉得有一丝慰藉。从白人的庄园逃到海边,逃到船上,逃到大海之中。她们丢弃了自己的武器和衣裳,丢弃了自己的食物和饮水,甚至丢弃了自己的神灵雕像和图画。然而诺玛却还保留着那五弦琴,那来自故乡的乐器,曾经在白人的农庄,多少个夜晚,她听着妹妹的琴声和歌声,才能够停止流泪,安然入睡。

诺玛。

若她是独自一人为奴,独自一人被白人和叛徒同胞折磨,伤害,鞭笞,独自一人在异域的土地做没有希望的苦工,或许,她不会做出如今的冒失举动,或许,她不会冲动地结果主子的性命,逃窜向大海。但是那白人主子伤害诺玛,伤害自己的血亲,用像豺狗一样贪婪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在那个行踪隐蔽的黑夜试图……对此她不能再继续忍受。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弹奏故乡的乐曲,唱故乡的歌谣。歌唱那些神明的故事传说,歌唱那些祖先的灵魂低语,歌唱村人们的生活,歌唱自己,曾经在密林和草原中和猎人们打猎的事迹。

但如今,村庄早已不在了,村人早已四散了。部落和另一个部落开战,她们失去了土地和家园,失去了神明和祖先的依靠。她们,和其他不知从何处来的人,被游民带到海边,被卖给了暴虐的白人主子。被押送上海船,带着枷锁和许多同胞拥挤在黑暗的船舱中不见天日,然后,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过起了奴隶的生活。

如今,只有诺玛手中的五弦琴。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她躺在船尾,看着对面,不知是昏睡,还是已经死去的妹妹,想伸手,唤醒自己唯一的亲人,想让诺玛再次弹起班卓琴。

然而她已没有力气伸手,已没有力气动弹。她感觉,炽热的头脑中那最后一点理智,渐渐消失,在海波的荡漾,烈日的灼烧,在伤口的火辣疼痛,在口渴,饥饿与热病之中渐渐消失……

眼前朦胧地,望见远方,在海与天相接的边际线。她似乎,看见了什么。

一支桅杆,旗帜飘扬。

又出现了一支,又一支,又一支。四根高高耸立的桅杆,悬挂着四面旗帜。

然后是帆布的轮廓,在热浪的作用下,怪异地扭曲。

那是什么?

是船只吗?是神明和祖先们,听到了自己绝望的祈祷,派遣了救星吗?

不,也许只是另一群白人,运载着另一群沦为奴隶的同胞。

也许她,还有诺玛,还是未能逃出白人的魔爪。

又也许,只是海蜃盛楼的幻觉……

阿库玛陷入了昏迷。

“軽く踏み出して、悪魔を驚かせないでください!”

黑暗之中传来低声细语,令她从睡梦的回忆中醒来。她环顾四周,身边的窗口照入阳光,她向外望去,看见昨夜漆黑的空荡街道,如今已拥挤了人群。

幻觉?不,是真实的。

她竟然睡着了,不知何时。

阿库玛警觉地从倚靠的砖墙边立起上身,伸手,拾起身边的长矛。

怎能在这里睡着?怎能在此时失去意识?

她现在在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的是陌生人的威胁!

阿库玛低头看了一眼身前,脖子上悬挂的那属于白人的吊坠,其上的那白人神明的雕像似乎正望着自己。

腰间,卷起的属于白人的经书,还别在腰带上。

身边,还是那个昏睡的白人祭司。

自己的头顶,越过天花板,虽然看不见,但在尖塔顶端竖立着巨大的十字架。

一切似乎还很安全。

但是并不安全!

这里是白人的土地!

阿库玛听见,从眼前的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轻微的话语声。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感觉这武器和在家乡打猎时使用的工具一样,可以用来防身。在故乡,她是猎人。但是在这里,她是猎物。

她警觉地迈步,蹑手蹑脚地,朝楼梯口走去。这塔楼里的大钟昨夜已被她损毁,推落下去砸坏台阶,这样也止不住敌人的进犯吗?

她踏着台阶,向下而行,赤脚踏着木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屏住呼吸,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专注地盯着眼前,不知在哪一个转弯,就会见到围猎自己的猎人。

对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越来越近了。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贴在身边,随时准备刺出。

越来越近。

接近。

对面,已经可见人影。

她看见一些脸庞,白人的脸。那些人的皮肤没有白人主子那么白,但还是很白,在这黑暗之中,那些敌人的脸,每一张都带着杀气。

“気をつけて!”

那些白人也发现她了,和她,在这狭窄的台阶上正面相对。

领头的白人,叫喊着,用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发现他们的手中握着木棒,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讶和恐惧。他们必定没有料到自己这个猎物会发现他们,会反击,会做出致命的攻击。

她的攻击绝对是致命的。

在那早已不存在的家乡,她是一名猎人,她是一个战士。

“Ayaaa——”

阿库玛喊叫着,圆睁双眼。她鼓足全身力气,不假思索,手中的长矛向前,刺向那领头的第一个白人。

“しない!”

白人本能地向一旁退让,躲闪着,侥幸躲过了这一击。然而,白人的身体已经歪斜,已经失去平衡,在这狭窄的楼梯上,在这塔楼的高处。

“Taa——”

她挥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打在那白人的身边。她感觉一股力沿着矛杆传上手臂。那白人被她打中了肩膀,向旁侧歪去。

旁侧,只有木制的细栏杆作为防护。

那白人徒劳地挥动双臂,抓住她的长矛。阿库玛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反击,双臂更加用力地挥动,将矛杆甩开。

“ああ!”

她听见那白人充满恐惧的叫喊,看着他双手在空中舞动,身体被甩过栏杆,朝着下方摔落。

她听见从塔楼下,传来落地的声响,闷闷的。

对面,余下的那些白人,看到同伙被摔下楼,纷纷慌张地喊叫,举着手中的木棍,朝后退去。

她朝前进。

他们朝下退去。

她朝下迈步。

他们看着自己,面带惊恐神色。

“Taa——”

她口中继续嘶吼威胁的话语,长矛在身前舞动,“Taa——”

那些白人终于慌了神,队伍末尾的那人转身,抛下木棍便沿原路逃窜。剩下的那些人,也纷纷转身,惊恐地跑动着,忙不迭地将棍棒拖在身后,也不管背后毫无防备,只顾逃命。

阿库玛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白人,又刺出一下。

矛尖扎在白人的腿上。白人喊叫了一声,扑倒在楼梯上,连带前面的同伙也纷纷跌倒。他们纷纷连滚带爬地没命逃窜开去。

楼梯上留下一滴滴血迹。

阿库玛又跟着追了一截,然后,停下脚步。

她又击退了一次进攻。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她想,只是些不自量力的白人。

那真正的威胁,还未到来。

阿库玛摸了摸身前那原属于白人的十字吊坠。

然后转身,回自己占据的楼顶巢穴,她迈步踏着木板台阶,脚步缓慢,远不像方才那般。方才振奋精神反击过后,此时她开始感觉虚弱,她没忘记,她自己此时依然是患病的,依然是饥饿的。那些白人曾经给她留下的伤害,现在依然在折磨她。

她感觉很累。

阿库玛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维持多久。自己可以藏匿在此处多久。

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自己的妹妹该怎么办?诺玛该怎么办?

诺玛……在哪里?过往的记忆此时紊乱。诺玛已经死去了吗?不,没有。诺玛和自己一起逃离了吗?也没有。诺玛还在白人的魔爪之中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听诺玛弹琴。想听那五弦琴,班卓琴的声音,想听自己妹妹的歌声。

她想再见到诺玛。

阿库玛回到钟楼楼顶时,她发现,自己俘虏的那个白人祭司已经醒了。

“Jesucristo……”

白人祭司躺在地上,手握着吊坠,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她听不懂的话。在说什么,是在呼唤白人信仰的神明的名字吗?

这里是难波城市里,西方移民和水手聚集居住的区域。这里是一家天主教堂。如今,堂内管事的两名神职人员,一名死亡,尸体还停放在前厅,运上担架,蒙上白布。另一名则被俘虏,身世不明。

高耸的钟楼之上,那每隔半个时辰便敲响一次的黄铜巨钟如今已经被推落下去,砸坏了盘旋的木制台阶。

这塔楼,据说,已经被一个女疯子占据。她有着黝黑的皮肤,相貌,语言,体型,衣着,和当地居民见过的南蛮人完全不同,像一个恶魔,也被称为恶魔。

周边的居民们,西方人,当地人,围聚在教堂周围,议论纷纷。难波的奉行所,已经派遣了公差维持秩序。楼梯损毁,多人队伍难以通行,他们只能分小队上楼。第一支搜捕队刚刚从塔楼上逃下来,无功而返。领头的队长受到女人的攻击,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砸破了脑袋,所幸性命无忧。另一个人则被刺伤了小腿。

“我听到的消息就这么多。”

距离教堂不远,人群拥挤范围之外的一处西方人开设的小酒馆,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正在对赶来的三人说明情况,“现在阿库玛守着楼顶,还挟持了那个执事。官府现在不敢派小队上楼,正在想办法搭梯。奉行所的与力大人正在来的路上。”

“那你怎么还在这坐着,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看见她的身边桌子上,放着一瓶酒和一个小酒杯,她还在嗑瓜子。

“那我能做什么,曲小姐?”

卡罗尔的双眼蒙着白纱布,头向旁边一扭,将黑白相间的瓜子壳吐到地上,非常不文明,惹人生厌的举动,“并且您又做了什么呢?”

曲秋茗懒得跟她废话。

“诺玛呢?”

“在拉谢号上。”

“为什么不带她过来?”

“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她或许可以让她姐姐冷静下来呀!”

曲秋茗眉头皱起,内心因现在的局势着急,“她可以劝一劝阿库玛呀!”

“哦,让诺玛来劝说……这不是个坏主意。”

卡罗尔·威斯克斯依然不急不慢地回答,那双眼睛隔着纱布望着曲秋茗,“但首先,是不是得有人先告诉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船上可没人会说阿肯语。”

“你带她上塔楼,她们自然可以交流!”

“不可能。”

商人摆手否决这个提议,“如果阿库玛看到我和她妹妹出现在一起,她会是什么反应?绝对会把我当成一个胁迫的白人,她如果攻击我,我可无力自保。”

“那么我去你船上找诺玛来,我去见阿库玛。”

“随便您。”

耸肩,“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在阿库玛的眼中,在她那混乱的头脑和不清醒的意识中,您和我没有任何分别,只不过是另一个白人。如果到时候在塔楼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冲突,您受到伤害我可不负责任,曲小姐。”

“好!”

“诺玛若被波及,也是您的责任。”

“我——我会保护她。”曲秋茗迟疑了一下,而后回答,“以及阿库玛,我不会让她们任何一人受伤。”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威斯克斯又拈起桌上的瓜子开始剥壳,“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如此鲁莽行事,让一个孩子卷入其中。现在当地的官府正控制场面,您最好不要干涉。”

“那些官差如果上了楼,会攻击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对于眼前人的不满已到了极点,“他们会让她受伤,甚至会杀了她。威斯克斯,你难道没担心过她的安危吗?”

“我更担心官差的安危。”

卡罗尔口中嚼着瓜子,举起身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那女人是个武疯。你也听说过了,也亲眼见过了。她身上已经至少背了三条人命,还挟持了一个执事,刺伤了官差和当地名门的下人。她给我带来的,除了麻烦就是麻烦,我已经不想再为她承担损失了。”

“所以你打算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

曲秋茗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最初可是你营救上船的,威斯克斯。”

“我对她仁至义尽。”

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同样望着曲秋茗,“曲小姐,您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如果您成功说服她,平息麻烦,那么也算是顺便帮了我一个忙。如果您不成功……那是您自己的事,与我无关。阿库玛,诺玛,那对姐妹再出现任何意外,是您的选择造成的后果,别再怪罪到我的身上。其间造成任何损失,责任由您承担。您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了吧?”

“我很清楚。”

她咬着牙,忍耐着心中的怒火,“你这冷漠的,只关心自己利益的商人。”

“很中肯的评价。”

卡罗尔·威斯克斯再次耸肩。

“就在这看戏吧!”

曲秋茗转身,不想再多看这人一眼。

“秋茗姊妹!”

她正要行步,手臂便被身边人扯住,是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的冈田片折,“您等——”

“都不帮我说些什么,冈田小姐。”

曲秋茗用略带低落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但我相信你是支持我行动的,冈田小姐。相信不论立场如何,你是和我一样,关心着阿库玛和诺玛的。”

“……”

冈田片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那无声的沉默之中,似乎还带有其他想法,曲秋茗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也无暇理会。

“你和我一起去船上找诺玛吗?我想需要你陪同,那些水手才会允许我登船。”

“我……”

她望向坐在那里的卡罗尔。

“去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冈田医师。”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脸朝向另一个方向,“为需要的朋友提供帮助是很正当的事。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秋茗姊妹,我觉得,你的这个计划很冒险。”

冈田片折犹豫片刻,对曲秋茗回答。

“秋茗,你想怎么做?”

另一边,同样从刚才起也没说任何话的夏玉雪,此时也开口。曲秋茗看着她,心想她刚才是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吗?没听懂?没用心?

“我想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让诺玛试图劝说阿库玛。”曲秋茗不耐烦地重复一遍自己的想法。

“这……”

夏玉雪停顿了一下,明显的犹豫,“这确实太冒险了,阿库玛或许根本不会听诺玛的话。”

“并且,秋茗姊妹,您要怎么告知诺玛现况?”

冈田片折紧随着询问。

“我自有办法。”

曲秋茗面向她,回答。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的身前,那压在衣衫下的某样她自己也不能完全信任的馈赠。面对眼前两人的否认,她倍感压力,但是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计划。

她必须做点什么。

“无论如何,让诺玛来负责劝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也知道。”

曲秋茗对身旁的两人回答,望向远处,人群熙熙攘攘的中心,那座教堂高耸的塔楼。在尖尖屋顶树立的十字架下方,那漆黑的窗洞之中,隐隐浮现的一张人脸,“可是眼下,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

沉默,两个人都是如此。

“我想也是。”

她叹了口气,“冈田小姐,请和我一起去码头找诺玛,我们得尽快回来这里,赶在官差部队登塔,和阿库玛起冲突之前。码头离这有多远?”

“来回……半个时辰。”

“这么久吗?那我们快走。”

“……好。”

“你呢?”

“我……留在这吧,注意情况。”

夏玉雪回答。

“嗯,应当如此。”曲秋茗像是喃喃自语般地回应,“那么就这样去做。现在情况紧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

她正要迈步,朝码头而去时。曲秋茗听见从某处传来某个微弱的声音。

什么?

(没,我只是在想,有必要跑去码头,找那小女孩,再回来,带着小女孩,经过官差的包围圈登塔,和那女人对话这么麻烦的吗?)

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自己的心声吗,曲秋茗心想,顿住脚步,是自己的突然反应吗?

(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哪些步骤?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仅供参考)

“秋茗?”

夏玉雪注意到她的异常举动,询问。曲秋茗没有回答,愣愣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伸手,碰了碰自己身前,那叶片所在的位置。

当然,这叶片可以帮助她翻译话语,让她和其他人交流。所以她才会想到去船上找诺玛,和诺玛对话,告诉诺玛情况,然后再带着诺玛回来,劝说阿库玛。

这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曲秋茗朝身后瞥了一眼,那耸立的教堂塔楼。

然而……这样做会有风险。

阿库玛,这个被逼至绝境的人,或许不会理智地听从旁人的话语。

然而……从这里,到码头,再回来……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

还有时间吗?

没有时间了。

“怎么了?”身边,夏玉雪用警觉的目光观察她的异常。

曲秋茗的手按在身前的十字架上。其下,隔着衣物,便是烟草叶所在的位置。她能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赠予吗?能信任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女人吗?

还有其他办法吗?

现在,她必须快点定下决心,做出一个决定。

曲秋茗决定好了。

“你在想什么,秋茗?”

夏玉雪又问。

“我……我想直接去和阿库玛对话。”

她迟疑片刻,转身,正对着教堂,回答身边人的问题。

“不找诺玛来吗,你一个人?可是阿库玛她或许不会信任——”

“现在没时间再去找诺玛来了。”

曲秋茗自言自语,目光盯着塔楼,“公差们不是打算攻塔了吗?那个奉行所的长官不是也正在来的路上了吗?我必须现在就去找阿库玛,在事态恶化之前结束这一切。”

“这……这太危险了。”

夏玉雪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这太冒失了!你不能就这么仓促地行动!”

“我必须这样做!”

曲秋茗甩开她的手,朝她瞥了一眼,“现在我必须行动,做些什么。我要去塔楼找阿库玛,就我一个,她曾经见过我,应该还记得我。你在下面观察情况,等我带她下来。”

“然后呢?”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一旁突然插话,“她可是杀伤人的疯疾患者,您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曲秋茗瞪了她一眼。

“我很快回来!”

“你哪里都不许走!”

曲秋茗刚刚迈开脚步,手臂却又一次被钳制住。又是夏玉雪。

“搞什么!”

“你冷静点!”夏玉雪对她喊叫,语气不再如以往那般平静,那般收敛,“仔细想想,你现在跑上去真的能劝服阿库玛吗?她神志不清,伤人,杀人,谁都无法预料她会对你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攻击你怎么办?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会因顾忌性命而袖手旁观。”

曲秋茗瞥了一眼坐在那的商人,又看向夏玉雪,“不像某些只在乎自己利益的人,放手。”

“你受伤了也救不了阿库玛。”

夏玉雪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不放开她的手臂,“这方案风险太大,太不理智。我不会认同你这样做。”

“那你倒是想个主意啊!”

“我……”

反问,令夏玉雪犹豫了,但是仍然不松手。她向远处,眺望那座教堂的塔楼,看那黑漆漆的创口,看那围聚的人群。

该怎么做?

那座教堂,她前夜曾来过此处,但是白天,此时再看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感觉很陌生。现在发生的情况,对她感觉也很陌生。不知深浅的时候,理智告诉她应当选择观察情况,现在最好什么都别做。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

该怎么做?

她脑海中飞快地检索自己的记忆,在自己的认知中,有没有什么线索是可供使用的?

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这当然是最理智的做法,也是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做法。但是往返路程太远,时间来不及。并且,如果那孩子来此,参与此,结果被连带受到了伤害,谁都不愿发生那样的事情,接受那样的结果。

可是若诺玛不在此,便只能由她们中的一人登塔,去劝说或者用武力制服阿库玛。劝说的话,威斯克斯和冈田片折自然是做不到,自己也并不认识那女人,只有曲秋茗或许还可以。但这个方案是她最为反对的。

若要动武,那就自己上前。但这也绝非良策,制服一个危险的,丧失理智的人,这风险太大了,太有可能失败了。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动作要快,但又必须足够细心谨慎,不能如曲秋茗那样莽撞。

该怎么做?

自己能做什么?

除了等待?

她真的想做点什么。夏玉雪检索自己的记忆,有什么是自己可以联想到的线索?

眼前的事,不能以与己无关的态度观望。

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回忆,回忆。

……

“冈田小姐?”夏玉雪握着曲秋茗的手不放松,转身面向冈田片折。

“夏女士,有何吩咐?”

“这附近有没有乐器行?”

“……据我所知没有。”冈田片折想了想,回答,“不过在两条街外有一家教坊,那里总是会有乐器的。”

“离得远吗?”

“来回一刻钟。”

“嗯。”一刻钟,夏玉雪盘算,似乎时间足够,“那么,麻烦带我过去。”

“您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摇摇头,“先带我过去看一看吧,我有一个想法,一个比较冒险的想法。我不知它是否能奏效,但我想试试。”

“什么想法?”曲秋茗一边试图甩开她的手,一边发问。

“你和我一起去。”

夏玉雪对她说,语气严肃,命令的话语不容置疑,“我们回来之后,我们一起上塔楼。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分散阿库玛的注意,或许我们可以借她分神的时候将她擒下。”

“擒拿?”

曲秋茗眉头皱起,“我可以说服——”

“你无法完全保证。”

她打断少女的话,“听我的安排,秋茗。”

“你管得着我?”

“听我的。”

夏玉雪看着她,“这不是你我之间的分歧争论,我们的行动是为了营救阿库玛。”

“……好。”

曲秋茗犹豫着,看着眼前人坚定的目光,不甘地点点头,“我听。”

钳制住胳膊的手松开。

曲秋茗留在原地。

“走吧。”

“我留在这,你自己去吧。”又一次反对。

“秋茗……”

“我可不敢放心离开。”曲秋茗说,“你自己,和冈田小姐去按你的想法做事。我留在这观察情况。”

“……”

夏玉雪盯着她,猜想她的动机。沉默片刻之后开口,“不得擅自行动,向我保证。”

“我保证。”

曲秋茗回答,一字一顿。

她看着少女。

“走,冈田小姐。”

然后转身,离开,临了还再次回头,再看了曲秋茗一眼。夏玉雪的目光中带着担忧,更多地,带着威慑。

然后她和冈田片折向着来路的方向离开。

曲秋茗站在原地,等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她谁呀?命令我?”

她自言自语,望向身后的塔楼,又望向身边,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那商人依然是悠闲自得的样子,喝着桌上的酒,嗑着瓜子。

“曲小姐,不必那么介怀。”

商人开口,微笑,“我比较同意夏女士的观点。您独自一人,去和那疯女人谈判,这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我建议您现在和我一起在此等候,不要有出乎意料,打乱别人安排的举动。您喝酒吗?我让老板再拿两个杯子来。”

“我没心情。”

曲秋茗回答。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自己都是在和商人直接对话,冈田片折从未居中翻译过。

她低头,不留痕迹地碰了碰身前的十字架,其下夹在衣衫里的是那片烟草叶。

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语,此时又在她的脑中开始回响。

她望向塔楼。

又低头思忖。

“我想最好还是先按她的思路来做。”曲秋茗想了想,自言自语,“的确,那似乎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她的想法或许的确更好一些。”

夏玉雪想做什么?

自己大概能猜想到,提到乐器,不难猜测。但是对方的计划,虽然更好,但依旧……会有失败的风险。

她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很难料理,很难决断的困境。

暂且等待,那或许是最符合理智的做法。

由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和威吓声,令曲秋茗从自己的遐思中回归现实。她抬头,看见从另一道街上,有一队人马前来。

这么快?

为首的那人带着圆斗笠,一看就像个官员。

有公差为他开路。

“喝,喝——”那官员策马从酒馆凉棚前经过。那官员一勒缰绳,停在曲秋茗面前,手中的马鞭直指她身边的商人,说话腔调平正,官威十足,“威斯克斯!我就知道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那官员说的当然是日本话,曲秋茗能够听懂。

官员身边,另一个步行的,穿当地服装的西方人开口,可见是一个翻译。在曲秋茗听来,是重复了一遍官员说的话。

“与力大人,又见面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凉棚下,脸上带着做作的微笑,“这两天真是多有叨扰。”

“你们这些南蛮海商只会给我制造麻烦!”

奉行所的与力官用带着威严的声音开口,“又是你船上那黑奴隶惹祸!先是袭击了三好大人的府宅,如今又在此杀人。我的手下也被她重伤,惹出这番骚动!”

“这真是……真是对不起。”

卡罗尔陪着笑,这种谦卑的态度曲秋茗以前从未见过,令她感觉更加厌恶,“是我没管理好我的乘客。但,呃,闹出现在这样局面,其实也不是我的全部责任。我可以向您解释,确实事出有因。造成破坏的元凶另有其人。”

曲秋茗感觉那纱布下的双眼在瞪自己,她不予理会。

“向奉行总长解释吧!”

与力官没理会商人的申辩,坐在马背上拽着缰绳,控制着那匹高头大马,“总长大人马上要亲自前来这里视察情况!这事要是到时还没解决,威斯克斯,我要倒霉,你也不会好过。你以后别想在这里做买卖了!”

“与力大人,我现在也正在想办法呢。”曲秋茗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收到身后,“我已经吩咐冈田医师去……呃,去做些准备工作,试图把那女人劝下来。保证不会再让她造成任何伤亡——”

“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力官没让她说完,打断,“这里是难波城,奉行所负责城内所有区域的治安。这里的情况由我们解决!不需要闲杂人等添乱!”

“可是——”

“马上组织官差结队,带上武器登塔!”与力官这句话是对手下人说的。曲秋茗同样也听在耳中,“把犯人抓下来。如遇抵抗,正法击杀!”

“是!”

手下的人领命。

“喝——”

与力官马鞭一甩。那高头大马向着人群拥挤的教堂跑去,引路的公差,纷纷隔开围观者,清出道路回避。

曲秋茗看着这一群人从面前经过,在道路上留下一道烟尘。

她咬咬嘴唇,握紧腰间的十字剑。

“曲秋茗小姐。方便替我翻译一下,与力大人对他们吩咐了什么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酒杯重新摆在桌上,倒上一杯酒。说话的态度又变回以往,“您好像是有那个能力,能听懂别人说的话,对吧?就像您的同事,威尔敏娜——呃,守宫那样。是苏女士给予的能力,挺方便,不是?”

“……”

曲秋茗没理她,目光只盯着在那发号施令的与力官。

“曲小姐?”

她突然迈开脚步,跑动,沿着那被公差清出的走道,跑向教堂,跑向塔楼。

“喂!你不能——”

身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喊叫。但看见她混杂在公差队伍之中,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听见马的嘶鸣声,便不再试图阻止。

“Well,as thee wisheth.”

商人轻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将满满一杯酒喝干。

我必须尝试。

方才经过教堂大厅的时候,曲秋茗已经看到了室内的动乱景象。地板上有血迹,有脚印,长椅倾覆,祭坛散乱,官府的差人们在堂内走动,休息,墙角,有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她没怎么细看,便跑进一侧的塔楼门口,从两个一脸诧异莫名其妙的差人身边走过,他们还不知道教堂外的风波。

曲秋茗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便跳上楼梯。此时,外面的那些公差已经紧随她的脚步闯入厅堂,追逐着她。

她望了一眼那倒伏在塔楼地板上的巨钟,踏着木板台阶,跑动。前方有一处被砸断的缺口,她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滚!”

甫一落地,便转身,抽出腰间的十字长剑,挥舞着威胁追兵,“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喊叫,对方能听见她的话吗?

曲秋茗不知道。

那些差人站在对面的缺口处,挥动着手中的木棒试探。她用长剑将那些棍棒挑开。

“别跟着我!走开!”

她继续喊叫,用自己的语言对这群外国人说话。

她警觉地向后退去,踏着台阶一步步上行。

对面,公差们没有离去,但也没有靠近,只是在那里乱糟糟地嚷着。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人对她喊叫。

“与力大人有令!你袭击官员队伍,擅闯命案现场,立刻束手就擒!”

“滚,我去楼顶找阿库玛!”

她手持长剑,对他们说,“去和那个女人对话。你们不要跟着,我会把她带下来!不会让你们伤害她的!”

“回来!不许前进!”

那人完全不理睬她,依然自顾自地命令。

曲秋茗也不理睬他们,又倒退着向上行了几步台阶,手中剑在身前防御。那些公差只是叫喊,没有试图越过来阻止她。

于是,她又向后退去,转过一个转角,打落几根向上攮来的木棍。然后便不在此处继续停留,奔跑着攀登台阶。

身后,叫喊声渐渐停息下去,棍棒也不再能够触碰到她了。

她继续前进。

独自一人,在这回转着逐次升高的台阶上跑动,内心忐忑不安。

她相信,自己做了一个不周全的选择,有风险的选择。

她独自一人去找阿库玛,去劝说那受折磨的女人放弃抵抗,随她下楼。

语言沟通的问题已得到了解决。叶片工作正常。

然而,即便工作正常,即便那些公差听到了自己的说话,也并未加以理会。语言相通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交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她和阿库玛的对话中该怎么办?

如果阿库玛,也完全不理会自己的话语,只出于本能向自己进攻怎么办?

风险。

曲秋茗心想,自己现在的仓促行动,或许会让事情更加恶化。

最初,一切麻烦的开端不正来源于此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攀登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头顶,没有任何动静。

脚下,同样也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公差或许是离开了。

曲秋茗抬头,望向上方,盘旋着如同四方形漩涡的台阶。在那漩涡的中央,她在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是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阿库玛?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患病的危险女人?

现在下去,原路折返,或许还来得及。继续攀登,事情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不,现在我已经没办法返回了。打了那群公差,他们一定要抓我。”

曲秋茗自言自语,用自己的话坚定自己动摇的内心,盯住那漩涡,“我必须尝试。眼下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时间来不及了。这一次我必须做得正确,不能出错,如果我没能说服阿库玛,那么她会受官兵的伤害,或者她自己的伤害。这一次我必须尝试,并且必须成功。”

她重新迈起脚步,向着顶楼进发。

此时的步伐,已不再是仓促的跑动,每一步迈得稳健,踩得脚下木板发出声响。曲秋茗不打算隐匿行踪,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和阿库玛对话,才能够和平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步,接着一步,越来越近了。

楼梯上,还有几处被落钟砸坏的台阶,她小心地跃过。

临近楼顶之时,她听见从头上传来脚步声。

那么轻快,几乎细微不可闻。

曲秋茗握住手中的十字剑,准备防御。

迈步。

嗖——

一下轻微的声响,尖锐的寒光从她的头顶自上而下贯来。曲秋茗敏捷地躲闪到一旁,避开这一下攻击。

那长矛收回去,然后又是一下,快如闪电劈落。

她再次躲过。

“阿库玛!”

曲秋茗对着上方喊叫,此时她已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一张脸,看到一双圆睁的,带着敌意的眼睛,“不要攻击,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她说着,又快步向上走去。

转过拐角。

然后,眼前,出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距离自己,约有一丈远。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弓步蹲伏在前方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阻隔自己的去路。皮肤黝黑,头发蜷曲蓬松,衣衫褴褛。双手紧握那支长矛,矛尖对着自己,蓄势待发。圆睁的双眼中,是猛兽一般的目光。

被困的猛兽。

阿库玛。

在那破布遮蔽的身前,还悬挂着某样物件,是十字架。若曲秋茗的记忆可靠的话,她曾经见过,那是属于那老人,洛伦佐神甫的十字架。

“阿库玛,不要攻击我!”

曲秋茗开口,对她叫喊,“我不是你的敌人!”

曲秋茗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自己的说话。也不知,听懂了,又会不会加以理会。

阿库玛盯着她,始终不曾松懈。

然后,那嘴唇微启。曲秋茗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听懂了她说话的内容。

“白人。”

“……不,这……不太合适。”

“夏女士,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帮您一起找。”

“我也说不好……一件乐器。但是这里必定是没有的,我得找一个替代品,尽量……尽量近似的替代品。”

“一架琴?”

“是。”

“这把三弦可以吗?”

“我试试看……不行,还是不行……”

“这个呢?”

“……让我拨一拨听听。”

“……怎样?”

“或许……或许可以,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还是不太像,但现在没时间再挑拣了……就这个吧,冈田小姐。您对戏班说我要借用一下,马上还回来。”

“好的,可是,夏女士,这真的……能发挥作用吗?您不曾见过阿库玛,当她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她一点理智都没有,什么人都认不出来。”

“……我必须尝试,冈田小姐。”

夏玉雪将乐器抱在怀中,沉重的目光向着远方的空中望去,“必须在这一切步入无法挽回地步之前,尝试着解决问题。我们得快些回去了,我担心……秋茗不会有许多耐心等待。”

“白……不,我不是白人,是我。”

曲秋茗将手中剑移到体侧,令自己的正面毫无防御。她另一只手,举起身前的十字架,“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船上,是我救你离开船舱的。”

“白人……”

阿库玛又重复了一句,手中长矛扬起,朝前伸出几分,向着那被曲秋茗握在手里的十字架点了几下,“白人的吊坠,白人的圣物,白人的神。”

她没有认出自己。

曲秋茗想了想,放下手中吊坠,手伸向腰间,慢慢地抽出短剑。

这个举动令对面人更加警惕。

“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举起短剑,握着剑身向前伸出,将剑柄朝向对面,慢慢地递出去,“那天晚上你带走的短剑,就是属于我的这一柄,你还能想起来吗?”

阿库玛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快速地将那武器从她的手中夺来。观察了一会。

“狗。”

“对,你还记得。”曲秋茗点点头,“当时我遇到了那只看守的狗,是你救了我,和狗一起落水的。”

“那只狗不要在这里。”

阿库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短剑收入腰间,“白人的狗不能来这里。”

“它不会来的,那女童也不会。”

曲秋茗回答,看着对面警觉的,又似乎神志陷入恍惚的人,“但是你现在的处境依然很危险,当地的公差官兵要来抓你了,他们会杀了你。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下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

阿库玛突然从愣神中醒过来,手中长矛一扬,又离曲秋茗近了几分,“不会离开这里!这里很安全,狗不能来这里!”

“这里不安全呀,阿库玛。”

对方能够懂得自己的话,能够和自己交流。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成功,但是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你现在被包围了。官府已经派了人过来,他们马上就要逮捕你,你会受伤,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吗?”

“Okenn!”

阿库玛喊叫,曲秋茗听见她的话语,陌生语言。这个词的意思是“不”。

拒绝。

是拒绝自己的劝告,还是,拒绝和自己对话?

曲秋茗看着对方,对方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将思绪隐藏在背后。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迷惘和惊恐,看到了许多复杂的神情。一种涣散无序的混乱。

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在思考什么?存在任何思绪吗?

是陷于回忆之中吗?在此时?

她曾经一直怀疑过卡罗尔·威斯克斯的说法,但是直到此时,再次亲眼见到这一双眼,听到阿库玛说话的语气和话语中的偏执。曲秋茗才相信,这女人的确神志不清,患有精神疾病。的确,因为曾经受到的折磨和罹患的热病,理智存在问题。

自己真的可以依靠对话,劝服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动摇。

但是此时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此时只能继续。

“和我走。”

她朝前迈步,踏上一级台阶,离阿库玛更近一步。曲秋茗向着对面,似乎又一次陷入恍惚,沉默的女人伸出手,“别担心,我不会让官府把你抓走。也不会让那白人把你带回船上,不会让你再受那恶童和狗的威胁。我能够保护你。”

手,渐渐伸近,伸向长矛。

自己说的任何话真的有任何作用吗?

“不许碰!”

还未触及,阿库玛便又一次开始喊叫,长矛一挥,曲秋茗立刻闪避回原处,矛尖从她身前擦过,刮破一层衣衫,“不会离开这里,白人!不会再次被抓住!”

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是白人。

曲秋茗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阿库玛已从台阶上直起身,手中长矛再次向前刺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喊叫。

“讶——”

“阿库玛!”

她避让,伸手,握住矛杆,感觉掌心一阵火辣的疼痛。木制的矛杆摩擦她的皮肤,前进,紧接着抽回。那力度之强,动作之快,让她根本控制不住对方的武器。

曲秋茗只得松手,否则手指便会被长矛边刃割开。她继续向后退,一直退到紧贴墙壁。

“嘶——”

阿库玛继续维持防御的姿势。口中发出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嘴唇泛起,上下牙齿紧紧咬合。那双眼睛,依然盯住她,目光依然带着危险的混乱和恍惚。

像是走投无路的猎物的反扑,更像是预备做出致命一击的猎人。

曲秋茗手中的十字剑,不由自主地护在身前。

对面,手臂又动了,长矛又刺了过来。

她挥剑,勉强地将这一下格挡开。

紧接着,又一击,又是一击。每一下,都是不留余力的,会致人死命的进攻。曲秋茗全力防御着,不能反击,也不能再退却,进退两难。

该怎么办,现在?

她难道真的就失败了吗?

“嗐呀——”

“别!”曲秋茗叫喊,“我不是敌人,阿库玛!我是诺玛的朋友!”

长矛在半空中停滞。

对面的人望着她。

“……诺玛。”

阿库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妹妹,哪里?”

“她……她很好,她和我在一起。”

曲秋茗决定隐瞒诺玛此时在船上的事实,“我是来带你去找她的。诺玛也在担心你,她现在一个人。”

“诺玛……”

提起亲人,阿库玛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许多。站立在台阶上,握着手中的长矛,低声地念叨着,没再继续刚才的进攻,“诺玛……诺玛……妹妹。”

“和我走吧,阿库玛!”

曲秋茗把握住这个机会,再一次出言劝说,“去找诺玛,她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诺玛……琴,诺玛唱歌……”

低语,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念叨着。阿库玛的目光低垂下去,“不……”

“走吧。”

曲秋茗内心开始着急,现在真的不剩许多时间了。

“不……诺玛,再次被抓住。”

阿库玛又举起了长矛,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我的妹妹……再次受伤,被白人抓住。”

“什么?不是这——”

“嗐呀——”

阿库玛的喊叫,刺出的长矛,打断了曲秋茗的话。她急忙举起十字剑,一边向旁侧避让,一边,挥剑。

不能伤害阿库玛。她心想,但是必须先解除对方的武器。

“咔——”

曲秋茗伸手,再一次敏捷地握住掠过体侧的长矛杆,向上抬举,同时,右手的十字长剑重重地挥落。两道力彼此相对,她感觉紧握剑柄的手掌一阵发麻。

但是,清脆的木杆断裂声,也说明她成功了。曲秋茗挥剑斩断了阿库玛的长矛。

她向一旁退让,随手,将手中的那一截矛头丢下塔楼。

“死,白人!”

对面,阿库玛快步跳下三层台阶,朝她靠近,手中握着那残余的三分之二的矛杆。那带着木刺的断茬看起来狰狞可怖。

“阿库玛,别,别把我当成敌人。”

曲秋茗站在那里,手持长剑防御,双方此时都不再进退,僵持着对峙,“快和我走,没时间了,追兵要来了。诺玛没事的,你快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找她。”

这话,即便是在一个意志健全的人听起来都像是哄骗的谎言。她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诺玛……”

对面的人依然念叨着血亲的姓名,但是一点降下防御的意图都没有。虽然对方已没有了武器,但曲秋茗此时依然不敢贸然上前,阿库玛身材强壮,若两人在这楼梯上扭打,她担心双方都会摔落下塔楼。

与之周旋。

曲秋茗心想,抓住机会,实在不行就用剑柄把她敲晕。总之,现在必须要在官差到来之前解决问题,带阿库玛离开,保护她的安全。

头顶的顶层地板,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谁……谁在那……”

声音虚弱,语言陌生。是那个被挟持的,年轻的执事。曲秋茗抬头,朝楼顶望去,只能见到一只滴着血的手从台阶边垂下。

“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一边关注阿库玛的动向,一边开口喊叫,令对面的人更加警惕。

“……是谁?”

“我叫曲秋茗,我曾经和冈田片折小姐一起来拜访过教堂,在前天。”她说,紧张地注视着眼前,舞动那半截矛杆,“执事,你有没有受伤?还能行动吗?”

“不太方便……我的腿断了……”

那虚弱的声音回答,“姑娘……我记得你,你在这做什么?当心那女人,她杀了洛伦佐神甫,还打断了我的腿将我囚禁。你快走。”

“我没事。”曲秋茗说,虽然眼前完全算不上没事,麻烦大了,“我会带阿库玛离开,也会带你离开这里。”

“快走,姑娘!”

现在哪里还走得了?曲秋茗心想,看着眼前的阿库玛,内心为自己的仓促决定感到后悔。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但这唯一的办法似乎也根本没用。

“嘶嘶——”

对面,阿库玛又发出那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低沉的,迷离的目光盯住她,手中那半截矛杆,那尖锐的断茬正对着曲秋茗,蓄势待发。

曲秋茗知道,此时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必须要在这一次的较量中将阿库玛擒拿。

她握住手中长剑,做好准备。

“嗐哈——”

半截矛杆刺了过来。

曲秋茗伸手,在身前将矛杆握住,又一次感觉掌心皮被擦破。

这绝对不是能够强止住的攻势。

她向旁侧一让,借着冲劲扯动矛杆。这一下令阿库玛也未能及时收回势力,双手还握着长矛,身形动摇,向前倾翻。

好。

曲秋茗心里想着,移步上前,跨过两三级台阶,和阿库玛正面相迎。右手的长剑,在身后划过半圈,反握住,剑柄迎着对方的额头砸过去。

她感到左手握着的矛杆,劲力消失。她将那剩下的半截长矛从阿库玛手中夺了过来。

不,是阿库玛的手松开,让她夺走武器。在她靠近阿库玛的同时,阿库玛也从高处台阶上一跃而下,靠近她。

她看见对方的手,伸向腰间,那里别着的,是自己先前给予而出的短剑。

不好。

这很不好。

曲秋茗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动作了,此时已没有时间再去调整,再去防御。她此时必须制服阿库玛,动作必须要快,不能犹豫,不能——

“噔——”

一声沉闷的声音。她右手中的剑柄磕上阿库玛的额角,她是用尽全力去做出这一攻击的。得手的同时,她也感觉到从自己的腰侧感到一阵奇怪的钝痛。

是短剑,刺向自己,万幸的是,她依然穿着那件锁子甲,并未受伤,只是衣衫被擦破而已,又一次被救下了。

我被保护——

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两人迎面相撞,曲秋茗被震地向后仰去,自己被阿库玛抱住,禁锢住,从高处摔下,重重地砸落在台阶上。长剑脱手,落下塔楼。

“唔……”

身材高大,强壮的阿库玛压着她,曲秋茗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很暖,很闷,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失去手中的武器,她迅速地凭借本能反应,抬起手臂朝着上方的女人打了一拳。

轻飘飘的。

“——啊啊啊!”

阿库玛摇晃着脑袋,吼叫着,就像一只狮子,受到这无力的挑衅而愤怒,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抖动,如同狮子的鬃毛。她又一次举起短剑。

“别——”

“死!死!死!”

话音未落,尖刃已落下。刺向曲秋茗,抬起,落下,如同雨点般密集,疯狂,杂乱。无一例外,被贴身的护具挡住,衣衫上多出许多细密的破洞,划痕。没有刺穿,没有流血。然而沉重的冲击隔着金属编织的锁子甲袭来,依旧让曲秋茗感觉到震荡的冲击。这很不好受。

见到自己的进攻毫无效果,女人愣住了,动作迟疑,短暂停顿。

毋需担心,我依然被保护。

“够啦!”

曲秋茗心里想着,忍受着,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向上挥出一拳。这一下正打在阿库玛的额角边上,用尽了十足的力气,那女人头朝边上一歪,高大的身躯倒斜在地。

她趁着这个机会迅速爬起,朝后退去,喘息着弓着腰,恢复体力,看着这倒伏在地上的人。

“别再攻击我了,阿库玛!我是来保护你的啊!”

被锁子甲,被故人的遗物保护着,否则早已身亡。被保护着,她也会同样地,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白人。”

那匍匐着的,又再次爬起来,再次望向她。受了一下剑柄砸击,又被打了两拳,但这个女人竟然还没有晕厥过去,“刀枪不入,白人的巫术……”

真是没完没了。

曲秋茗感觉已经很累了,看着阿库玛的双眼,其中,那带着一种疯狂,不单单出自疾病,不单单来源于热病造成的神智受损。那疯狂,是被逼至绝境,受到伤害和压迫的猎物才拥有的,孤注一掷,预备反扑的目光。

手握着原属于她自己的短剑。

“别再尝试——”

“死!”

跳跃着,朝她又一次扑过来。曲秋茗不敢再硬接,向着旁侧闪动,躲过。

那身影敏捷落地,在她的身旁。她看见短剑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寒光,又一次直视阿库玛的眼睛。那疯狂,是执着于杀戮与追捕的猎人才有的。

但仍然不必担心,因为我依然被锁子甲保护着。我也会依然去保护面前这个疯狂的——

“刹呀——”

空中寒光弧线一闪,曲秋茗感觉到一阵麻木的疼痛,从喉咙传来。阿库玛这次终于聪明了一点,攻击了自己的脖子,那不被护甲覆盖住的地方。

或许这个女人还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神志不清。

毕竟是猎人。

曲秋茗看着鲜血在自己眼前,从自己的喉咙喷涌而出,溅洒在眼前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伤口,感觉手掌因此而变得湿润,感觉血依然止不住地再向外流淌。

这一下划得有多深?她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至少是足够深,足够致命了。

“咳……”

她咕喃着咳嗽一下,口中涌出血。摇晃着,向后退去,感觉腿脚失了力,感觉体温也随着鲜血在急速向外流逝,感觉寒冷。

一个踉跄,倒地。手臂胡乱地在空中挥动。

眼前,高大的,危险的女人,慢步走来,握着短剑。剑尖上滴着血。来到自己面前,蹲下,坐到自己身上。居高临下,俯瞰。疯狂的眼神中,此时竟显现出一种满足,这是猎人看着垂死挣扎的猎物时才会有的。

“死,白人……”

阿库玛念叨着,将短剑慢慢举过头顶。伸出另一只手,钳住她按着脖子的手,强硬地掰开,压到一边,“死!死!”

眼前是什么样的人?

奴隶,受害者,疯人,猎物,猎手。

自己呢,自己即将成为什么?

牺牲品。

毫无意义的,毫无道理的暴行的牺牲品。被割喉放血,等待宰杀献祭。

“死!死!死!死!Owuo!Owuo!”

“别……阿库玛……”

曲秋茗无力地喃喃说着,喉咙中呛着血。她无力地伸手,试图阻挡,但只能在眼前那张脸上再抹一些更多的血迹,“别伤害我……别伤害你自己……”

这果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仓促行动,果然让事情恶化了。

恶化到自身难保。现在还期望谁来保护自己?还期望自己能保护谁?

失败。

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活该。

独自一人来和一个武疯谈判。曲秋茗回想,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么蠢的主意的?这脑残到家的点子,是谁给自己提出来的?

她回想起依然夹在衣衫下的烟草叶。

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不过不得不说,这东西倒的确是一直在正常工作。

童叟无欺。

是自己轻率选择,鲁莽行动。本应当等夏玉雪回来的,应当听夏玉雪的。

活该。

“Owuo!”

高高举起的短剑,落下,当然,是朝着自己的脸捅过来的。

“阿库玛——!”

……

沉寂。

白人死了。

阿库玛站起,手中握着滴血的短剑。她茫然地注视着那具尸体。这个白人的样子看起来很眼熟,她或许在哪里见到过。但是她想不起来,她记不得许多事情。

她感觉失落,不知为何。这死去的白人为何会懂得她的语言?又为何要一直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白人提到了诺玛。诺玛在哪里?

诺玛被抓住了,又一次。

阿库玛转身,踏着台阶向上走。感觉头脑晕眩,遭受了重击,令她迷迷糊糊,站不稳,行走不稳。令她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似乎她不应当杀死这个白人的。

诺玛在哪里?

她想。

她经过那卧在地板上的白人祭司。祭司手举着那白人的神器在念念有词,她听不懂。她看着祭司的眼睛,那其中看不到恐惧,倒是有其他。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她的头很晕,她感觉自己站立不住。

她在想自己的妹妹。唯一的血亲,现在在哪里?现在,会否像自己一样,被逼至绝境?

她握着滴血的短剑,走到窗前。俯瞰塔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白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是不善的恶人。

想要活命,想要生存,她就必须继续杀戮。就像过去,在家乡,在部落,在丛林里那样,和野兽殊死搏斗,才能够换得生存的希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搏斗了。

她感觉累了。

她现在,只想休息。只想,和妹妹在一起,听诺玛弹琴,唱歌。

她想再见到诺玛。想再听到,诺玛的琴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阿库玛望着楼下的人群,伸手,将那短剑掷下,听人群中一阵诧异的慌乱。她已不再有力战斗,不再有佩戴武器的需要。

她只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

阿库玛双手攀住窗沿,身子向前探去。望着塔楼下的地面,深吸一口气。

抬头,向着天空,向着未知的远方,呼喊。

“诺玛——”

然后她听见琴声。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在海边,码头,拉谢号的甲板上。一个身材瘦小的女童,靠着船舷,拨弄着手中的琴。弦线震颤,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太像。

她想了想,按弦的左手变动位置,尝试着再弹奏。

那是一小段快节奏,欢快的旋律。

有点接近她心中,记忆中的曲调了,但还是,不太像。

诺玛在试图弹奏,昨日那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士给自己弹奏的曲子。那是她从未听过的音乐,婉转悠扬,让她联想到一个湿润的,凉爽的,清新雅致又别有生意的地方。

那和她的故乡是很不同的。

但也不是完全不同。那曲子里有竹子,故乡也有竹子,在炎热潮湿的密林中……她不记得许多过去的事情了。

总之,这是一段很陌生的琴曲。

或许只听过几遍,自己还是弹不出来的。诺玛这样想着,有些灰心,她又随意拨了拨弦,然后决定放弃。

这曲子很好听,如果能再多听几次,或许自己就可以学会了。

她还记得那给自己弹曲,听自己弹曲的女士。

她还记得那女士的面容,还记得,那女士略带忧伤的双眼。同样还记得,那女士对自己真诚和蔼的微笑。

诺玛也还记得那女士的名字,很简单的三个字。

女士的话语,她听不懂,那是陌生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当她在女士面前弹琴的时候,以及听那女士给自己弹琴的时候,她可以从音乐声中体会到对方的心思。那心思带着哀伤,也带着快乐。带着迷茫与失落,也带着乐观的希望。

女士对待自己很温柔,很用心。女士很和蔼,很亲近自己。这让诺玛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姐姐。昨日,和女士在一起弹琴的时候,她才稍微,能够从对姐姐的担忧和难过中获得一些慰藉。

她担心阿库玛。姐姐在哪里?姐姐在做什么?白皮肤卡罗尔曾经对自己说过,阿库玛患了很重的疯病。她担心阿库玛会在外面流落,遭遇危险。

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关于阿库玛的事情?

诺玛从舷边站起,手握着自己的琴。不打算再弹了。

她在甲板上行走着,走到对面。站在两个聊天的水手面前,他们的名字她还记得,这一位是恩杰巴先生,那一位是维诺。

“嘿,诺玛?”

维诺注意到女童走到自己面前停下,中断交谈,对她微笑。笑得很勉强,“怎么?有什么事情?”

诺玛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恩杰巴先生说的话。恩杰巴先生来自东方,和她们那一族的语言是不通的。

“……夏玉雪?”

诺玛开口,询问。

“谁啊?”

维诺有些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恩杰巴,“这是个东方人的名字吧?”

“是昨天和那姑娘一起来找威斯克斯船长的。”

恩杰巴耸耸肩,“我猜是,她当时和诺玛在船上玩。”

“好吧。那问起她做什么?我们也不认识。”

维诺嘀咕了两句,对诺玛摇摇头。

“……”诺玛还是能够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问,“阿库玛?”

“不好意思,诺玛。同样的,不清楚。”

维诺又摇摇头,苦笑着,“算是她走运吧。”

“船长早上说过,找到她了。”恩杰巴在一旁对同伴说,“维诺。怎么,你不清楚?”

“我知道。”

维诺回答,长叹一口气,“但也只知道这个,我没有得到允许离船参加搜寻。”

“为什么?”

“你说呢,恩杰巴?当然是怕我找到那女人后会向她寻仇,把她杀了呗。”

“你会那样做吗?”

“当然了。但要我说,那个疯子早晚得死。不是死于我手,就是被别人杀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就该像疯狗一样被乱棍打死。”

“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维诺。”

“她又听不懂。”

年轻人瞥了面前的女孩一眼,见诺玛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继续往下说,“恩杰巴,有个事我一直埋心里很久了。自从马尔伯死后我就一直在想的事。你不觉得,关于威斯克斯船长,当问题矛盾涉及到你们这样的人的时候,她的判决总是有失公允?”

“什么意思?”

高个子的恩杰巴反问,盯着对方,似是表达不满。

“别误会,我只是说我的想法。在我看来,当我这样的白人,和你这样的黑人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威斯克斯她会更偏向……你们这一边。就像,这女孩的疯姐姐,把我兄弟和老格诺齐奥杀了之后,她怎么判的?她说那女人有病,给了她几鞭子就算完了。如果同样的事情颠倒过来呢?如果这船上有个白人无缘无故把一个黑人杀了,你觉得还会这么了结?”

“我以前给白人做过奴隶,维诺。那种事情我见多了,白人们从未得到惩罚,连鞭子都没挨过。”

“好吧,那倒是确实。不过在我们的船上,白人,红人,黄人,黑人,可都是和谐的一大家子。真好。”

“威斯克斯船长可不喜欢听到你这些话。”

“她是我的老板,不是我的神甫。”

“不管怎样,我们这些船员之间,不应当以肤色划分高低贵贱。”

恩杰巴瞪着他的同伴,嗓音低沉,带着威慑,“这世上所有的人,无论什么颜色,什么地位,在那位至高无上面前都是平等的弟兄。”

“弟兄,现实点吧。”

年轻人用冷淡的语气回应,“我们两个披着不同颜色的皮。高低贵贱是没分别,大家都是贱命,但颜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威斯克斯船长也是白皮肤。她如果偏心,为什么不偏白人那一边?”

“她想扮上帝呗。我们白人就这个德性,坏事做尽,然后去教堂做忏悔。威斯克斯她把你们买下来,说是给你们自由,实际上就是想让你们替她心甘情愿地干活,心里有鬼,当然要给你们一些白人的正义当做好处。不然你现在会帮她说话吗?”

“科西嘉佬。我知道你家人死了,你报不了仇,现在心情不好。但你要是再说这些毫无道理并且渎神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你都改信白人的基督教啦,恩杰巴。再往面粉堆里裹一裹,你就成了个模范白人啦!”

“想干架是吧?”

“好啊!”

“有种别用刀!”

“用拳头都能打死你!”

……

诺玛看着眼前两个刚才还在交谈的人此时却互相扭打。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明白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在吵什么。水手们在船上打架是很平常的事情,诺玛觉得无趣,不怎么关心,便自己走开了。

继续弹,她自己的琴。

诺玛无心再去理会其他。那位女士的曲子,她是学不会了。她还是决定弹自己熟悉的,关于自己故乡的音乐。

她调了调班卓琴的五根弦。轻轻拨弄,传出一阵熟悉的,轻快的曲调。

远处,波浪依旧起伏,涛声依旧不绝。天空之中还是明亮的阳光。弹琴的时候,诺玛感觉自己,依旧还是在故乡部落里的那个快乐的女孩。

身边,有亲人陪伴。

阿库玛在哪里?

阿库玛能够听见自己的乐声吗?

弹奏着琴,低声用自己的语言歌唱自己的曲子。空中的风吹拂着,诺玛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呼唤。

她听见了。

在那一片寂静之中,在高空中。站立于塔楼顶端,站立于窗台前,攀着窗沿,阿库玛听见了熟悉的乐曲声。

熟悉的音乐。

熟悉的……回忆。

回忆。

苍白的天空之中,高悬头顶的烈日。

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鸟儿从空中飞过。

那烈日灼烧着地面。

一个干旱的季节,在故乡。

远处,目光可及之处,不见人影,也不见村落。一切都是那么单调,四周环绕着群山,远处的山脚下是苍郁的密林。枯树枝干伸向天空,扭曲着,光秃秃的,叶子早已落光了,树木,就像是一具具被烧焦得漆黑的骨架。

好一片荒凉。

令人压抑的单调景象。

令人压抑的乐声,低沉地,缓缓地奏鸣。

她仿佛自身处于那一片悠悠天地之间,所见的,所感受到的,只有寂寥。

伸手,可以触碰到什么?

细细的,干燥的刮过手背,在指间拂动。

放眼望去,那是一望无际的野草。

野草。

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阿库玛身处野草的海洋之中。

双腿隐没其中。行走着,踏过野草,腿脚沾着黑色的泥土,双手拨开身前的叶杆。在草丛中留下一道路过的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在此处存在过。

能看见什么?能感受到什么?

唯有这一片巨大的,宽广的草丛。

她行走着。

草丛中隐藏着的,安歇的小虫,摩擦翅膀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时被惊扰,从草丛中飞起,盘旋于草上,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然后又重新隐没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野草,再无其他。

四周环顾,天地之间,再不见另一个人影,唯有她,她自己,迷失在这一片草原之中。

这里是她的故乡。

这里是故乡的野草丛。

这里只有她自己。

果真如此吗?

难道,用心,听不见那风中传来的细语?

听不见那密林之中的号角?

看不见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看不见,在那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人影的招手呼唤?

她在那里。

亲人在那里,部落,村庄,故乡,家园就在那里。

神明的气息,祖先的灵魂也在那里。都等待着自己,这迷失于烈日,迷失于风,迷失于金色野草海浪的游子回归。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云雀嘹亮地啼鸣着,飞上云霄。

诺玛就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向那里走去,向着音乐来源之处走去。就能够回到诺玛,回到自己的妹妹,自己的血亲身边。回到部落,回到神明的庇佑与祖先的怀抱之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家……

“有作用吗?”

夏玉雪低头,在教堂的院落之中,怀抱着一架雕花精细的琵琶弹奏。这琵琶和她熟悉的,现在流行的样式不太相同,有五根弦,五根音柱。五弦琵琶现在在明国已是见不到的旧时遗物了,没想到日本还会有。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琴弹起来和诺玛的五弦琴音色并不很类似,诺玛的琴曲,她也并不记得许多细节。她只能够尽力去还原那描绘陌生世界的陌生音乐。至少并非完全陌生,或许,在这琴曲之中,她也融杂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念想。

或许自己始终也只是在弹一首只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曲子。

管用就行。

管用吗?

夏玉雪现在没能力分心去抬头向上看,只得询问身边的冈田片折。

“似乎……有作用吧。”

冈田片折抬头望着楼顶,那漆黑洞口前静立的人影,“阿库玛现在站在那,什么也没做。她似乎听见了。”

“嗯。”

她简短地应一声,继续弹琴。

“只是,然后该怎么做呢?”

冈田片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转身望了望背后站立,离她们间隔一段距离的那些公差,还有与力官。他们冷眼观望,摩拳擦掌,登塔所需的器械和队伍都已准备好了,自己能够争取到的,留给夏玉雪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样弹琴,牵制住阿库玛的思绪也没用。除非有人在塔上,能将其制服。

冈田片折伸手,看着手中那从塔楼顶端被掷下,沾血的,她熟悉的属于曲秋茗的短剑。曲秋茗在塔中景况如何,她不知道,但短剑上的血让她感觉不祥。

“我很担心秋茗姊妹。夏女士,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我现在没办法分心去想那个。”

夏玉雪专心地凭借自己的记忆弹奏着这五弦琵琶,摒弃掉那些无用的遐思。汗水沿着她的额头,从脸颊边留下,滴落在琵琶板上,“我现在只能弹琴,做不了别的事情。”

……家。

回忆。

阿库玛凝望着远方,目光空洞。思绪又一次陷入回忆之中。

回忆,关于故乡。

那是一片炽热的土地,半年暴雨,半年干旱。

她的部族,生活在丛林的边缘,接连着野草丛。

她,和诺玛,在集体的家庭中生活。

日子并非无忧无虑。每日,都要为存活,为饮水和食物奔波,要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要与野兽搏斗。要垦荒种地,要编织打水,要捕猎。

她在部落之中,是一个猎人。

她记得。

披挂着猎人的装束,将蓬松卷发扎起在脑后的样子。手举短斧,在丛林之中穿行的样子。用口哨,和同伴互相通信。凭借长矛短刀,凭借绳索与木桩,同林中的兽斗智斗勇。

她记得自己曾独自一人,杀死过一头巨大的野猪。那一天夜晚,村庄中燃起篝火,朋友们快乐地起舞。分割的肉食每一个人都有份。

她记得那天夜晚,诺玛,在火堆边,弹奏她的琴,为她的姐姐,为自己庆贺。

歌唱那些神明的事迹,歌唱那些祖先的训诫。歌唱部落中的勇士与最出色的猎人,阿库玛。

她记得部落中的朋友,记得心仪的伴侣,记得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声音。

记得那在故土家园的日子。

然后……战争降临。

邻近的部落发动攻击,他们回应。然后,被打败了,村庄被洗劫,被摧毁。

她和诺玛,她们被缚上枷锁,被卖给了奴隶贩子。又被带到了海边,在集市上,被卖给了白人。

诺玛一直带着她的琴。

白人带她们上了船,把她们和许多语言互通或不通的人关在一起。暗不见天日的船舱中不知度过许多日夜,有人病了,死了,便消失了。她曾经试图逃跑,结果挨了鞭子的,不仅自己,还有诺玛。

那还只是她们姐妹人生中第一次遭受鞭笞。

不会是最后一次。

船向西方航行,最终在另一个地方登陆。

她们在另一个集市被卖给了另一个白人。

随后,便是采摘,种植,无尽的农活。

无尽的压迫与折磨。

无尽的殴打,鞭笞。

还有蓄意的,毫无道理的伤害。

一切都和在故乡那时一样。一样炎热的天气,一样吃不饱,一样贫穷,一样朝不保夕。

但如今她们已不再拥有自由。

振翅的鸟儿,如今被关在笼中,被迫啼鸣,以供娱乐。

短斧长矛,自然也换成了锄头和镰刀。

一切都不再像过去。

她们已远离了故乡,来到陌生的土地上为奴。

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这压迫,这歧视。杀死了那白人主子,带着诺玛乘船,逃亡海上。

然而又再次落入另一群白人的魔爪。

第二次逃脱。

如今。

结果,还是逃不了吗?

阿库玛俯瞰塔楼下,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张白色的面孔。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她已见过了,走过了许多陌生的土地。但是不论到了哪里,都躲不过白人。

白人,以及白人的帮凶。

她四处逃窜,攻击,反击。她从那死去的白人祭司身上抢夺了吊坠,经文,她把那活着的白人祭司禁锢在身边,她躲藏在这高树十字架的塔顶下,这白人神庙之中。结果,还是逃离不了追捕和围猎吗?

她本是猎人,在故乡。但是在这里,只是一个猎物。

你可以跑开,但你逃不了。可以反击,但无法胜利。你已被标记,无论躲藏到哪里,都会被发现。我会把你抓回白人的身边,让你到死都只能做一个背井离乡的奴隶。

那苍老的恐吓声音,从未停止过,在耳边,在心中。

楼下,有人在弹琴。

但不是诺玛。

琴,不是诺玛的琴。

曲子,也不是诺玛的曲子。

她想象中的故乡,也不是真正存在的故乡。

家,不过是另一个虚幻的不实际的谎言。

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再也不能回家。

那么,还能够去哪里?

音乐声,渐渐开始断断续续。朦胧之中,阿库玛仿佛看见,眼前那片野草,远方那招手呼唤的人影。那不知是不是诺玛的人,用音乐,跨越语言的隔阂,在对自己喊叫,告诉自己: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她决定服从。

迈步。

塔楼之上,窗口边缘。阿库玛双手攀着窗沿,茫然的目光平视前方,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地哼唱,眼中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

双手松开,然后,她迈开脚步。

并没有踏入那梦想中的故乡的野草丛。也并没有感受到泥土的湿润,草茎的细密。并没有听到故乡的鼓点,部落的号角,家乡的长笛。

没有神明伴随,没有祖先祝福。

或许除了安纳西。这诡计多端的精灵,蜘蛛化身的骗子,倒是从不曾离开过自己,不曾放弃折磨自己的心神。难道这虚假的故乡旋律,不是他弹奏蛛丝,编织出的又一个谎言?难道他此时不在压抑着窃笑,欣喜又一个愚蠢的子民落入如此明显的陷阱之中?

阿库玛向前迈步。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虚无。

还有最终的解脱。

好嘛,又拖剧情了。我怎么能扯那么多字的?

曲秋茗的行动感觉挺脑残。本来设想的情节更脑残,是她先自己跑上楼找阿库玛,之后夏玉雪才想起来去找琴,夏玉雪会允许她行动也挺脑残,所以修改了一下(我好像没必要向各位说这些)

五弦琵琶,那个……我对音乐不是很了解,就不多提了吧,只知道确实有这个东西

摸鱼的这段时间对前文修改了一些地方,主要是卡罗尔·威斯克斯的那些关于贩奴(更准确地说,殖民主义)的破事。我好像最初把她写得有点ooc

以及,把所有的“天竺”改成了“印度”(自唐玄奘之后就改了称呼,作者你怎么查资料的?)

多久没更新了?我不记得了,大概一个月吧

这一个月依然在玩《空洞骑士》,成功打过了五门……的前41个boss,最后那位真的打不下去了(依然努力中)

《山海旅人》出dlc了

以及在玩《茶杯头》,唉,说多都是泪

(作者怎么总在玩游戏?精神果冥玲)

作者不知道什么时间改文后的记录:我怎么老忘记曲秋茗穿了锁子甲这件事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五弦琴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