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雪 第108章 第一百零五章，戚家军

那天晚上，青鸾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过去。

第二天被叫醒，接受审问时，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今天的审问比起昨晚顺利很多。青鸾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也许是因为睡眠充足了，也许是因为早上受审前卓五哥还请吃了顿早饭，军队里的伙食虽然不太精细，但足够填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

又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套半真半假，避实就虚的说辞，既足以令人信服，又不会触动起自己的回忆。走在去主帐的路上，和五哥以及小庄走在一起，像过去一样时，自己甚至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也许过去毕竟已经过去，偶尔回访的真情实感，终究也只是一点杂念罢了。

今天戚将军的心情也似乎好了很多，不像昨天晚上那样气冲冲的了，虽然眼圈有些黑。青鸾跪在堂下，身上绑缚的绳索早已被小庄不情不愿地解开，看着台上正襟危坐，披挂盔甲的戚继光，耐心地听卓五哥讲述三人共同经历的那一段过去，一点都不感觉紧张。

只要大脑放空，那些关于过去的事情什么都不听就好了。脑海里自动哼唱着那个声音播放歌曲，外界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自然什么情绪都没有。

（~~I wonder how,I wonder why,yesterday you told me about the blue blue sky~~）

“卓五通说的情况，都是真的吗，唐青鸾，唐青鸾？”

“是，将军。”

青鸾从听不懂的歌词中回过神来，轮到自己回答了，“的确是真的。我曾经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不过，后来辞职回乡了。那时，卓五哥和小庄还没返回，所以，我们直到现在才重见。”

“嗯……那么，你当时为何辞职？”

“这个，这个事情需要从头说起。”

于是她从头说起：

一个日本人闯入他家中，至于是不是倭寇，他并不清楚，但应该不是。

日本人教会了他剑法，并赠送给他那本书。随后，就被白衣人杀死。

他在窦王岭听说了白衣人的事情，所以返乡，取回一直存放在那里的剑和书。

追踪白衣人。

没追到，所以，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想参军，但是应征条件不符合。

于是一直游荡在海边，平时帮忙杀些倭寇，拿些钱财维持日常生活。

因为随身携带日本刀，所以经常被误认为倭寇同伙。

然后，在宁波，把书弄丢了，然后，自己就到这里来了。

（等下，中间是不是漏了什么情节，还有些地方不太对——）

闭嘴。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掐断那个声音，还有那首奇怪的歌。

嗯，就是这样，这就是全部的情节。

“我明白了。”戚继光点了点头，“基本上，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所以，你所说的话，其中真实性还需要界定。”

听他说话的语气，青鸾就知道，真实性，戚将军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个定数。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还有最后一关要闯过去。

“那位庄主女儿，据卓五通说，随后离家出走，你有没有见到？”

不要犹豫，一点都不要犹豫，快点说出来，但不要太快。留出一些思考的时间，但最终说出答案时一定不要犹豫。

“……没有。”

青鸾像是思考了一下，随即，相当确定地说出答案。摇了摇头。

闯关成功了吗？

戚继光只是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一旁的书记官也如实记录下了她的话语，闯关成功。

唯有小庄对卓五摆了个眼色，卓五只是轻轻摇摇头。青鸾跪在后面，没有看到这一幕，她自己正忙着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平息愈加强烈的心跳。

“我想，关于倭寇这件事，应该只是一个误解。”

戚继光站起身，拿起摆放在案台上的两把刀，所有误解的源泉，“但是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你的活动，还需要受我军监视，不能擅自离营，这两把倭刀，也暂时由我军保管。唐青鸾，清楚了吗？”

“是，将军。”

“好，那，不必再跪着了，站起来吧，你们三个。”他一边说，一边走下台阶，手中依旧握着那两把刀，但是握的紧紧的，并没有将刀交给青鸾的意思，“卓五通，庄无生，今天早晨的操练就要开始了，各自归队。”

“是。”

两人同时回答，转身，走出营帐。

现在，主账内，只剩下自己，戚继光，书记官，和几名护卫兵了。青鸾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被单独留下，但是，看着戚将军的举动，似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你当时，想参军？”他问自己。

“嗯，是，是的。”青鸾回答，卓五哥不在，又开始结结巴巴的了，“但是，不合格，他们说，嗯，我长得太白了。感觉，很奇怪的理由呢。”

“……这是我定的条件。”

“哦，没，挺合理的。”现在改口已经晚了。

“所以，你想参军？”戚继光并没有理会她的二百五，继续走近青鸾，打量着他的身形，“你有没有见过，军队集训操练的情景？”

“……没有。”

“那就跟我一起，来看一看。”

“他娘的，小王八蛋一句实话没有！”

甫一走出帐外，庄无生就骂了今天早上第一句脏话，他转身面对卓五通，“这崽子怎么可能没看到唐小姐。当时唐小姐离家的书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是去找他了，他怎么可能没看到过？”

“可能……确实没遇上呢。”

“不可能，一定是那犊子撒谎。”小庄信誓旦旦的语气，气得跺着脚，“他一定有事不敢说出来，你听到他当时回答的时候那语气了吗？傻子都听得出来，里头没底气。我倒不是说戚将军没听出来，他应该也知道有点数，只是不敢确定。”

“也不一定……”

“我当时就该拆穿他，你冲我摇什么头？我现在就回去讲明白！”

“小庄，别冲动。”卓五的话语还是十分和善，看着他，用那善意的眼神制止他的行动，“也许一条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他也有说不出口的事情。你该给他点时间，也许……也许以后他会告诉我们实际情况的。”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他有什么不能讲的。”小庄气得连连摇头。

“别那么生气，对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呵，是啊。”他冷笑一声，怔怔地望着远方，一片旌旗，“太过激动，的确对身体不好。太过悲伤，也一样……庄主那样子，你也——”

“别说了。”卓五通打断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他离开，向校场方向走去，“先归队，操练就快开始了。”

“行吧。”庄无生跟着离开，嘴里还咕囔着，“早晚要找个机会，好好揍这兔崽子一顿。”

浙江，金华府。

嘉靖三十七年，戚继光赴任浙江，因当地守军战力不足，难以与倭寇对抗，从义乌，金华招募矿工民兵三千余人，练习刺枪，刀法，长短兵器使用之术，更自创阵法进行研习，三千余士兵在此地勤加操练，刻苦训兵。时刻准备，打一场漂亮的战斗。

校场之上，三千余名士兵中，其中正在操练的，约有两千人。

在东北边，大约八百多人，四百人持长矛，尖枪，突刺，横扫，挑拨。长长的兵器来回移动，携带着簌簌风声，足见威力无穷。另有四百人持大刀，翻动，劈砍，搠动，雪亮的铁片反射阳光，寒铁之中蕴含阵阵杀气。他们的动作，步法一致，跟随长官的号令四下运动，没有一点点疏漏偷懒，足见平日治军之严。

“打仗时，长短兵器，必须要做到协同使用。”戚继光站在将台上，对着身边的唐青鸾介绍，“铁枪负责远攻，刀剑则负责近攻，分配合理，才能够发挥军团的优势。”

青鸾点点头，看着面前整齐的行列，如此大的阵仗，却能做到如此统一，没有一点不协调的地方。军队训练的场景，真的不是自己平日在江湖上能见到的。和自己熟悉的，那种散兵游勇，强调个人能力的战斗完全不同。

在南边，大约五百人，按十一人以小组，排成军阵。有的人执旗，有的人执盾牌，有的执枪，有的执镗，还有的拿着一种长长的，看起来像枪，但四周又横生出许多枝节的奇怪兵器，排列成左右对称的阵势，也同样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另有五百人，似乎是模拟来犯的敌人，手拿大刀，冲击着军阵，但是始终未能突破。

“那是我自创的阵法，名为‘鸳鸯阵’。”讲到这里，戚继光不由得带了几分炫耀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艺术家展示作品那样，“枪，镗，藤牌，长牌，还有狼筅，你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兵器吧。这些人执不同武器，各司其职，相互配合，排成左右对称阵势，听从中央旗手指挥。这种阵法，非常适合在南方地带同倭寇交战。”

“狼筅是什么？”青鸾问，就是那看起来像枪一样的东西吗？

“基本上就是枪，只是更为柔韧，杆子是用竹竿做成，原本横生的竹枝可以阻碍敌人进攻，起到保护的作用。”戚继光指着其中一个拿那种兵器的士兵解释，“庄无生在阵中就是负责拿狼筅的。”

青鸾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但不确定，那个人真的是小庄，每个人，都看起来差不多，同样的衣甲头盔，遮盖住面孔与身形。在军队之中，士兵的个体被隐藏，只留下一个阵仗，一个集体，一个统一的力量。

军队，真的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青鸾想着。自己，真的能融入其中，成为这集体的一分子吗？

“啪——”

清脆的响声，打断他的思考。同时，又悄悄勾起几分回忆。她听过这声音，这雷鸣般的响音，她见过这明亮的一点火光，闻过这淡淡的硝烟味。

“吓到你了吗？”

一个女人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青鸾条件反射地向旁边一闪，才发现，不是那个女人。

面前女人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淡雅但是贴身，干练的衣裳，盘起的头发，让她多了几分成熟，也表示此人已经婚嫁。

“这位是内人。”戚继光介绍，眉头隐隐皱起，有些不满老婆又四处乱转，但不敢发作，“此次也有随行入军。”

“你好，嗯……青鸾，对吧。”王氏很大方地微笑，一点也不拘谨，“我听戚继光说了你的事情了，我家里姓王，就叫我王……姐姐好了。”

喊阿姨才对吧。戚继光心里默默吐槽，但这种话死都不敢说出来。

“嗯，王……姐姐。”青鸾也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

“你别怕，刚刚的那响声是火铳的声音。”王氏指着西北一角，约有五十多人，手持着长长的，样子很奇怪的兵器，“现在很多倭寇都在用这种新型兵器，所以，我们也开始训练士兵使用，不然的话，真的打不过他们。这种兵器很厉害的，再坚硬的铁甲，都挡不住小小的弹丸。”

“嗯……的确，很……厉害。”青鸾脸色还有些发白，喘不过气。

回忆……那个刀枪不入的男人……脑浆……挡挡这个啊……

“你以前见过火铳吗？”

“见……见过。”

类似火绳枪的东西，改良版的，算是吧……拿着，算是，我给的礼物……可别说我，一点机会都没给呀……

哇哈哈哈哈哈……

“哎，你还好吗？”王氏急忙伸手，扶住快要倒下的青鸾，“怎么了，被太阳晒昏了吗？”

“有，有点吧。”

其实，今天太阳并不大，自己几乎都可以直视，最近都可以。

“我没事了，王姐。”青鸾站稳身子，带着微笑回答王氏，努力别过眼睛，不去看那一小支火铳兵，只要不看，不勾起回忆，就没事。

“真的没事了吗？”戚继光也关切地过来问。

“没事了，戚将军。”

他们继续站在将台上，看着底下士兵来回跑动，分成队列，做着各自的动作。青鸾有些奇怪，戚继光为什么要带自己来看操练，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外人看军队日常训练的阵法。他，有什么目的呢？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在哪里？

“唐青鸾，我有些事要跟你谈一谈。”戚继光切入正题了，“那个，娘子，可以请你先……回避一下吗？”

王氏很不满地阴沉着脸，但还是决定听从指令，退下将台。走之前还不忘和青鸾打招呼说再见。

“什么事，戚将军？”青鸾带着忐忑不安，不知未来发展的心情，问。

“这是你一直在找的书，对吧？”

他从胸前盔甲的缝隙中，取出那本书，那本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书，原来一直就放在身上，一直都没有告诉自己。

“嗯，嗯，戚将军。”青鸾看着书，看着封面上熟悉的五个大字，内心不免感到一丝喜悦，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伸手准备去拿，“就是这本，《阴流之目录》，果然送到这里来了。”

“的确，《隐流之目录》，前天送来的。”戚继光回答，拿着书的手，却移开了。

青鸾连书的边角都没有碰到。

歌词摘自《lemon tre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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