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西县,北与长安毗邻,南北通衢。东傍滦河,四季水源不匮,物资丰沛,是本朝颇负盛名的豪县。
县内主街两畔,木柞楼阁对起,邸铺店肆鳞次栉比。流云逶迤其间,纱毂一样轻快的飘过,似被街上的大镲小镲声震得不敢流连。
今日滦西县令娶妻,娶的还是个外乡女子。
眼下,身披着红袍的两队衙役,正举着旗锣牌扇在前开道。
夹道两旁,百姓们纷纷驻足,探着脑袋围观。几个孩童则伸长了胳膊,朝着那提喜篮的人大声欢呼,讨要彩头。
不一时,那裹着红纸的聘饼喜糖便就着几枚银钱抛洒过来,路人们纷纷去抢。个个沾染了喜气,笑溢眉梢。
不远处的阁楼之上,金丝嵌红线的竹帘正被人从里头一点一点卷起。
晚夏的骄阳如瀑,瞬时便泻进去一大片灿金,将枫木地板度上了一层辉煌,似金砖墁地。
萧承砚一袭樰蒲白衫坐于帘后,右手扶在凌空的美人靠上,宽袖垂落在外,视线落在楼下缓缓行来的迎亲队伍上。
“粱县令今日大婚,你煞费苦心骗我来此处品茗,可是有何特别铺排?”话音落时,他将目光敛回,斜睇了对面的壮汉一眼。
那壮汉身躯凛凛,肤色古铜,凭栏而立时便如钢桩铁柱一般。他卷着帘栊的手骤然一顿,用铜钩将竹篾勾好,退回两步,蓦地双膝跪地。
既已被看穿了,他也无需再瞒着。
“属下擅自行事,任由公子责罚。”
先是诚恳的认下错,接着又补了句:“不过属下死都不后悔!”
萧承砚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眸色微沉,“这明前龙井虽色清气绝,却芽叶太嫩了些。鲜爽有余,回甘不足。”
缓缓将茶盏放回面前案上,轻叹一声:“看来这茶农,还是下手早了些。”
此话语带双关,自是不难叫人听明白。
壮汉深蹙着眉,兀自继续言道:“上回那狗官将绘有公子相貌的海捕公文,贴得大街小巷到处皆是,摆明是受命于宫中某位,想对您赶尽杀绝!他们碍着您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动用官府,便想出阴招,硬栽了个“罪名”给您,如此一来无需具名,只凭着画像拿人,偏偏还……”
他咬了咬后槽牙:“还想出个如此污您清誉的罪名来!属下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壮汉言语中,皆是为主鸣不平的愤慨。悃悃诚衷,日月可表。
“采花大盗?”
萧承砚轻飘飘便将那壮汉不敢宣之于口的“罪名”道了出来,随即唇角缓缓展开,付之一哂。
这罪名的确令人有些恼火,好在朝中有人襄助,隔日便将此事按下,莫须有的海捕文书也悉数召回。
此事便算过去了。
只是窝在心头的这口恶气,一直没机会出。
眼下既然有人自作主张替他铺排好了,他倒也不介意看上一出。
“早便听闻滦西县婚闹之俗日盛,既逢县令府上大喜,沿途添几分热闹倒也使得。”萧承砚调换了个姿势,侧身朝外,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吹吹打打的队伍上,似对接下来的好戏有了一丝兴味。
此时队首打头的几人已行至他眼皮子底下,骑马的新郎官和花轿也到了二十步内。
见公子不打算怪罪了,那壮汉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想那冷冷的声音又自头顶倏忽落下:“只是周鳌,若再有下次,当仔细着你脖子上那颗圆滚滚的脑袋。”
“我可要给它另寻个绝妙去处。”
雅间内安静下来。
虎背熊腰的汉子,愣是叫这话给惊出了一身虚凉。
夏末暑气退避,微风送爽,茶寮也到了好经营的时候。阁楼几间包厢今日皆客满,就在萧承砚所在的雅间隔壁,还待着两位女客。
是一对主仆。
小姐戴着帷帽端坐栏畔,也不饮茶,侧头望着楼下正骑白马路过的新郎官一径出神。
丫鬟在旁伺候,将她杯中冷了多时的茶水泼掉,复又续上热的。
原本她并未在意丫鬟的动作,直到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滴在她单薄的纱袖上,这才回过头来,盯在丫鬟抖如筛糠的手上。
“慌什么?生怕旁人看不出你心虚来?”小姐压低了声量恼道。
“奴婢、奴婢是怕县令大人会猜到……此事是小姐指使。”
“你不说我不说,表哥如何会知道?纵是起疑也无凭无据,如何作得了数!”
“是……”
丫鬟嘴上应着,身子却哆嗦得越发厉害。
心知自家丫鬟吃软不吃硬,那小姐只得又打起了苦情牌:“你知我幼失怙恃,打小被寄养在姑母身边,与表哥青梅竹马长大。若非驸马无端出来牵了这桩媒,今日嫁与表哥的便应是我。人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可夺夫之恨,又焉能轻乎?”
她将丫鬟的手紧紧握住,隔着纱帷闪现滢滢泪光:“如今我不过是阻她进门,又不是要取她性命。”
这一番说辞果真受用,那丫鬟连连保证不会再慌,定谨守秘密。
见人平复下来,小姐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起:“那些人可靠得住?”
“小姐放心,他们都是黑市上专做略卖勾当的,不过是使出些看家本领罢了。过会儿用的迷药也是自西域带回,据说非但能将人迷晕,还能损神识心智,叫人醒了也想不起自个儿打哪来。”
“那就成了,事成之后封他们一百金,叫他们将人带远些。只是切记,万万不可卖去青楼妓馆之地。”
丫鬟正感念自家小姐还有一丝慈悲之心,就听她接着说了下去:“那些地方人多眼杂,难保不会叫人认出来坏了事。还是卖给那些游商,做个偏房或是外宅妇来的稳妥。”
想了想,又言:“若是实在没合适去处,做掉也可,只是手脚干净利落些,别留下把柄。”
闻言小丫鬟惊得身子一颤。
那小姐原是想再嘱咐点什么,却被楼下传来的一声异响打断。
那动静,比起年节时的炮竹来还要响亮些许。
主仆二人向外瞧去,只见方才还热闹的街市,此时已被笼在了一团浓烟下。
迎亲队里开路的皆是衙役,反应自是较一般人快些,很快便有人闻出突然炸响的这颗烟弹味道有问题,喊话叫围观百姓迅速散去,并叫同伴捂住口鼻。
不多时,烟雾渐渐散去,眼尖的衙役发现立在不远处的几个西域人很是可疑。
那几个西域人见衙役们皆还全须全尾的站着,没被迷药放倒,心知计划失败了,立即抱头鼠窜。
衙役们则随手抄起鼓槌短棍等趁手的家伙什,竭力狂追。
木楼上,萧承砚捻开折扇,扇了几下飘升上来的烟雾,略不耐烦道:“这就是你的安排?”
“不不不不是!”周鳌连连摆手,慌乱得像个被冤枉的孩童,“属下即便寻仇,也断不会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法。”
萧承砚乜他一眼,唇角轻勾,淡出一丝带着莫名嘲谑的讽笑。
楼下的热闹仍未结束,这会儿不知打哪儿又冲出来四名黑衣人,急匆匆跑到花轿前,一个急刹原地立住,然后开始茫然四顾……
饶是蒙着面,那怔然无措的神情也能轻易叫人瞧出来。
这四人,显然是错过了先前的“好戏”,不懂街上为何仅孤零零的停着一顶花轿?这与他们来前预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说什么来抢亲,这哪还需要抢?
不是白捡么!
其中三人齐齐看向此次行动的小头目,纷纷疑心有圈套,不敢轻举妄动。
小头目迟疑片刻后,迅速拿出决断:“来都来了,先抬走再说!”
如此,四人还是依照原计划,扛起那顶花轿,拔腿就跑。
几个略显苍皇的黑影消失在街头,萧承砚收回视线,转而审视起周鳌来:“这回是你安排的?”
周熬嘴唇动了动,却没能答出话来。他想不通明明很严肃很周密的一个计划,此刻看起来怎么有点儿像玩笑?
最后他虚虚的点了点头,面上掩饰不住的窘迫。
原本萧承砚以为他们是要修理新郎官,却不想手段是冲着一个女人去了。
他气极反笑的点着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街劫掠良家妇……好,很好。”
扇骨狠狠敲了桌沿两下,他便毅然起身,拂袖下了楼。
袍摆转过拐角处时,后半句才悠悠飘了上来:
“看来你这颗脑袋还真是一个地方呆得太久,生腻了。”
*
滦西县的西南角,有一条滦河支流斜穿而过,河水温暾,清流见底,沿岸青砖黛瓦,临水成村。
往村子去的唯一通途上,四人正抬着一顶轿子,快步前行。
只是此刻,四人的蒙面业已取下,喜轿上装裹的红绸绛纱也被丢掉了,看上去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行人。
轿子很快便进了村,沿着文石铺就的一条青黛小路行了约一里后,由一扇偏门进了院子。
院内早已有人焦急等候,见他们终于回来了,便催道:“快先去前院,公子等着呢!”
看这景象便不能是好事,四人不安的交换了个眼神儿,也只能听令行事,放下轿子,往前院去。
翦翦金风,掠过河水吹拂上岸,为小院送来一片沁凉。
漏进轿子里的风,直打得两侧轿帘幡动不止,隐隐现出一张芙蓉映霞般的脸来。
那女子秀目轻阖,长长的睫羽投落出两道美妙弧影。一绺不安分的发丝轻轻搔在脂玉般的下颏上,不时随着风摆来摆去,她却一无所觉,仿佛是睡熟了。
不一时,那对远黛似的细眉倏然一蹙,睫毛随之颤动两下,竟是缓缓翕开一条缝儿。
她身子依旧动弹不得,只淡淡的望着轿窗外头那些喜庆的彩缯,眸色杳杳,略见一丝惆怅。
到底她还是过门儿了……
周鳌:别看现在骂得欢,总有一天公子得感激我(沧桑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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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侍郎之女,抹夏本不够格与番邦王室联姻,可偏偏朝中有人力荐,赞她貌美倾城,封为和亲公主定可保两国太平。
圣旨一下,阖家如临末日,开始四处疏通关系求圣上收回旨意。
想起自己与宸王曾有总角之情,且算有恩于他,抹夏抛下矜持求上门去,
孰料当年温温吞吞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一副乖戾性子。他冷眼觑她:“怎么,你爹没告诉你,向父皇力荐你的正是本王?”
抹夏懵了……
瞧着哭得气力不接的小姑娘,宸王心绪开始变得复杂。
大仇得报的畅快,为何没有如约而至?
反倒是心头那块软肉,好似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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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过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