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世事难料呀,此时的丁谓对待老师是感恩戴德,恭敬得如同对待亲生父母一般。性格决定命运,随着事态的发展,利字当头矛盾激化,两个人却反目为仇,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丁谓成了害死寇准的罪魁元凶。两个人结怨的分水岭,可不是在宴会上学生为老师擦胡子上的汤汁,溜须反被训斥,丁谓受到羞辱怀恨在心那么简单。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我们再来说说孙羊正店前的那几个人。
“卢兄,这是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啊。”手捧画卷的中年人是赞不绝口。他中等个子,面相白嫩富态,长寿眉,丹凤眼,两抹八撇胡因为激动抖个不停,直勾勾的眼珠子都要掉到画里去了,“翩若惊鸿,婉若游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牛风之回雪……”
这个人的鼻音还挺重,听出来是个南方人,把龙读成浓,把流念成牛。
看朋友那爱不释手的样子,一口气吟诵了半篇曹植的《洛神赋》,阔绰的胖子立马献起殷勤,贴着钱惟演的耳边,还用手遮挡着低声道:“七哥哥,您是出口成章啊,一幅画让您做出一篇长诗来,我看这东京城里没有谁比得上您有学问了。七哥哥若是喜欢,我替哥哥买下来便是啦,这世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圆滑的人也一大把年纪了,却管比自己年轻的钱惟演称呼哥哥,着实有种攀岩附会、卑微谄媚的味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有那个文采呀,我念的是曹植作的《洛神赋》,东晋顾恺之由此而绘这幅《洛神赋图》。”咏赋抒怀的这位赶紧解释,他知道同伴是个学识浅薄的土豪巨商,担心这位在同僚面前再说出贻笑大方的话来,丢了自己的脸面。
土豪一门心思欲讨朋友的欢心,执意要成其好事,“买下来,哪个不见钱眼开?看他一身布衣,连个车子都不趁,只要多给钱,指定会动心的。”
八撇胡自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便摆着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怎么能夺人所爱呢?这么宝贵的东西可是凤毛麟角啊,李二哥,你一定费了不少周折吧?”
翰林学士钱惟演管李士衡叫二哥,一定是李士衡在家行二喽。
“那是当然啦。”对方洋洋得意地挑起眉毛,捋着山羊胡子美滋滋地告之,“七公子,得到这幅画我可费了一番周折呀,城里的书坊是寻不到的,得去长生库里打听,或去旧物地摊上淘啊。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出城去机缘巧合正遇到了这副画,一眼便被我啄上了。虽然是摹本,但也极其珍贵啦。你看它是分成一段一段画的,这段是相遇,接着是离别,最后是苦苦追寻,整幅画充满了浪漫而凄婉的气氛。万幸摊主是个棒槌,家里有急事等着用钱,只要了我一贯钱,捡了个大便宜嘞。”
“老哥,我出三贯,您把这副画匀给我呗?是原价的三倍呀,您可赚到啦。”胖子盛气凌人地伸出三根手指,他一开口便出了三倍的大价钱,满以为是势在必得的。
转运使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侧着脸向翰林学士询问道:“惟演,这位是你的朋友吧?你刚才说他姓卢,是个助教。”
“李二哥,他是我新结交的朋友,我三妹夫慎从吉引荐的。姓卢名澄,陈留豪杰,现任曹州助教。这位朋友可交,出手大方,待人诚恳。今天进京,是特意来给我送《连山易》的。”
胖子讪讪地笑,“我听从吉兄说七哥哥是文曲星下凡,没事儿喜欢看书,最爱《易经》。还说《易经》分三个版本,《周易》满大街都是,可《连山易》、《归藏易》失传已久,世面上不好淘弄。我卢澄是个实惠人,朋友的事儿就是我卢某的事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啊,《连山易》终于让我搞到手啦。”
钱惟演不住地拱手施礼,由衷地感谢。
卢澄也拱手回礼,一付理所应当的架势,“七哥哥,我们不是外人,不必多礼。我平日里承蒙从吉兄的关照,他叫您七哥,那就是我的兄长,今后若是相中了什么,只管言语一声,我卢澄必将使出浑身解数,把它送到您的手里。”胖子豪放地拍着胸脯,打着保票,然后又向转运使提高价码,“老哥,这副画画的是啥我不清楚,可七哥哥说好,那它一定是稀世珍宝,我再加两贯钱,五贯钱!您能不能把它让给我们?”
没想到转运使一口回绝了,内心里极其看对方不起,一个用钱粟捐来的虚职助教,还不如个迎来送往的茶博士见多识广呢,竟敢在本官面前趾高气扬?若不是碍于秦国忠懿王钱俶的七公子面子,早就翻脸让其滚一边旮旯去了。
“五贯钱,哼哼,你就是出十贯钱,我也不会转手给你的。惟演知道的,我李士衡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喜欢古玩字画陶冶情操。虽比不上王曙、宋绶他们那些大藏书家,可也把书斋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打算再腾出几间屋子来用做收藏呢。”
钱惟演知道李士衡的底细,知道他为官贪腐,家赀钜万,在京城建有如官府般气派的大宅子。金钱对于他来说,只是用于累积虚荣的死板数字,他更热衷于附庸风雅装饰门面。
李士衡突然欲言又止,侧脸望向静如处子的孙子,“啧啧,我又头出头没迷失自我了,小植该责怪我啦,在我家神童面前说话要当心呦。”
胖子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佯装出惊异夸张的表情,“这孩子责怪您?看啊,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一般,不愧是神童啊,他说什么呀?一定是妙言锦句。”他打量着不及胯骨高的孩子,心里却想屁大点儿的玩应懂个鸡子?一定是家里大人望子成龙,不知道好赖磕碜,把缺点全当成优点到处炫耀。
做爷爷的最爱听奉承话,比给他一袋子铜钱还要心花怒放,合不拢嘴骄傲地笑着说:“我这孙子可不简单,他时常告诫我,爷爷,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啥意思?”曹州助教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不解其意地询问道。
明显感到对方的瞧不起,用不耐烦的语气给他解释,“就是说,世上没有比不知足更大的灾祸了。只有知足,才能经常感到满足,感到满足,精神上就乐观,少有烦恼,这样身心清静,就可以长生久视。”
“二哥,小植这伢儿说得深刻啊,不愧是神童呀。”钱惟演眉飞色舞地奉承道,“我陆哥钱惟漼上次进京也如此说,他十几岁便出家为僧,法号净照。他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才悟出来,人啊,要清心寡欲。什么是清心呢?就是脑子里清静安宁而无杂念。什么是寡欲呢?就是心里不要有过多的**。陆哥四十年悟出的道理,没想到被几岁的小植一语道破了。”
陆哥?其实是六哥。那是他顺嘴带出的方言,钱惟演是吴越国国君钱俶的第七子,杭州人,虽归附大宋多年,寄居开封,依然保留些改不掉的乡音。
胖子这回生怕自己落在人后,阿谀奉承随嘴就来,“可不是嘛,老话说得好,从小看大,三岁知老。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个栋梁之材呀,名字也起得好,李植,植在土里能长成苍天大树啊。不像粗俗百姓人家的孩子,比李植大不老少呢,却刚学写字,我真无语了,差距咋这么大呢?”他那两只小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旁边的小孩子,
身穿布衣的男孩子多说有十岁大,正蹲在地上用芦杆当笔在沙地上练字呢,孩子一笔一划写得甚是认真。嘴里还嘟嘟囔囔哼着童谣,“在什么样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我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我在大一点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一点的种子开大一点的花……”
“歌子蛮好听的嘛,字写得也蛮好的。”好趣的翰林学士凑上前端详着,笑容可掬地读出声来,“欧阳,小伢儿,你姓欧名阳呀?是本地人吗?你的家住在哪里呀?”
扎着总角的孩子收住笔锋,抬起头友好地望向钱惟演,大大方方地轻启朱唇,“大叔,我不是本地人,是从绵州来的,借宿在对面的久居王员外店里。我父亲生前任绵州军事推官,不幸去世了,我跟着母亲去随州投奔叔叔,叔叔在随州做推官。”
运转使爱怜地看着孩子,“这孩子真是命苦啊,打小便失去了父爱,还得辗转流离投奔亲戚,天资也不聪颖,这么大了还唱儿歌。这点不如我家植儿,植儿五岁上便把《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啦。孩子,你会背《道德经》吗?”
见男孩子茫然地望着自己,李士衡失落地叹了口气,像是对面只是个用纸糊的空壳子,中看不中用,“孩子,继续挖吧,不,继续写字吧,可惜你父亲死得早啊。用功多学几个字,长大了能当个称职的花匠。”
几个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李植身上,以这个路边愚钝孩子为尺度,大赞运转使的孙子敏而好学,聪明过人。
蹲在地上的男孩子重新低下头,依旧唱着儿歌,用芦杆在沙地上练着书法,“我在最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最大的种子开最大的花……”他在“欧阳”两个字的后面,雄健洒脱地写出个“修”字。
“陆哥!钱惟漼!”七公子钱惟演猛然看到从身边擦肩而过的出家人,惊喜地一把将其扯住。
和尚被迫停下脚步,单掌竖起面无表情地说:“阿弥陀佛,是钱施主啊,贫僧净照。这世上再没有什么钱惟漼,也没有你的六哥啦。施主放开手吧,不要拉我堕入这混沌世俗中。”
翰林学士说什么也不撒手,眼含泪花动情地问道:“陆哥呀,你真的修成正果,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啦?忍心不顾高堂的思念,割舍了兄弟的情义嘛。你一别又是几年,回趟家看看母亲也好啊。”
和尚正要说服兄弟,却看到一旁的童子盯着自己的光头,放肆地嘿嘿傻笑,“钱施主,这个小道童是钱家的孩子吗?”
听哥哥问及李植,钱惟演急忙解释道:“陆哥,我们七房兄弟的孩子男男女女不下百人,祭祖那天堂屋都站不下了,孙男弟女挤得满院子都是。他们都晓得有位励志成佛的陆爷爷,盼着你回家团聚呢。这伢儿叫李植,是河北运转使李士衡李二哥的孙子,是个神童哩。你看长得有模有样的,陆哥,这伢儿聪明啊,老聪明了。欸,小植呀,打个招呼。”他伸手把孩子拉了过来。
“陆哥。”男孩子很是听话,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称呼把大家都叫懵了,再不懂事也不能乱了辈分呀。钱惟演赶紧打着圆场,“小植呀,什么陆哥,你得叫陆爷爷。这得怪我,我一口一个喊着陆哥,他就记住了,寻思你叫陆哥呢。”这么一说大家都很满意,认为不是孩子的问题,是翰林学士没有讲明白。
出家人超然地哈哈一笑,随即习惯地揉了揉软肋,似乎那里曾受过夹挤伤害,“善哉,贫僧早就说过,这世上再没有什么钱惟漼,也没有你的六哥啦,更不会成为什么人的爷爷。我此次进京,是受金陵长干寺演化大师可政之邀,去译经院有事要办。佛祖事大,耽误不得,贫僧就此告别了。”
和尚望了一眼依依惜别的兄弟,眉头微蹙,轻声问了一声,“母亲身体安康吗?”
当弟弟回复他母亲身体尚好,只是上了年纪走路不方便后,净照和尚点了一下头,再没说什么,迈着坚定的步子,匆匆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