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神仙,人们还是敬畏的,不会刨根问底提出十万个为什么,三个人又聊东聊西扯些别的,不知怎么便扯到棚子边上的那棵树。
“用和,这是棵榆树吧?院子里种棵树好啊,夏天可以乘凉,可惜它快被你养死了,是不是忘记浇水旱的呀?我劝你把它刨出来扔了,院子里种棵枯树不吉利。你再看看这篱笆墙上的蔷薇花,被人家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的蒲店主侍弄得多好啊。””莽汉看那光秃秃的树枝,可怜巴巴没几片叶子,认为是店主侍候得不上心。
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这个店名唤起了刘庆东的记忆,原来这个院子在上善门内的大街上啊,这一带我熟啊,自己曾经在香铺门前差点儿撞到徐铉呢,当年并未注意到有这间纸马店。
“石大哥,你可冤枉我了。这棵树是我孟哥扛来的,他告诉我‘阳宅背后种上榆钱,铜钱串串主必富’,会带来娶妻生子发大财的好运气。他如今是八王府的亲事官,可神气啦,他原本是泉州海边的苦孩子,泉州那里山多地少,还多是盐碱地,打不了多少粮食。老百姓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全靠吃野菜树皮充饥。他告诉我,榆树是好东西,没有粮食的时候,榆树钱可以冷拌、煮粥、烙饼、包馒头吃,怎么吃都好吃。”
刘庆东也是农村出来的,经历过吃了上顿没下顿饥肠辘辘的生活,在大红旗镇上念高中的时候家里困难,中午饭都吃不上。他实在是痛定思痛插了一嘴,“孩子,不光榆树钱能吃,树皮、树叶也能当粮食。遇到荒年,一棵榆树长出的树叶,够一家人从春吃到秋呢。”
“是呀,孟哥说了,它浑身都是宝,树皮还能代替糯米,磨成粉做青团呢。”小伙子补充道。
“青团?青团是啥?好吃吗?”显然莽汉没有听说过。
李用和双手比划着给他讲解,“我也没有见过,听孟哥跟我讲,是南方上坟祭祀用的。这么大!圆圆的,把艾草的汁拌进糯米粉里,再包裹进豆沙馅儿或者莲蓉,或是芝麻,甜而不腻,碧青油绿,通体圆明光润,还带有清淡悠长的芳香。他说有机会一定让我尝尝。”
刘庆东也没吃过,但他在抖音里看到南京科巷有家网红店,许阿姨糕团店,她家的青团特别有名。慕名而去的小姑娘、小小子认可等上两个小时,也要买上两个照张相,发到朋友圈去显摆显摆。
“恰恰相反,你这是水浇多啦。”刘庆东离开座位走近榆树,他用手指甲掐了下树皮,“树没死,还有救,只要把下面的土松松,让树根通通风,它会慢慢缓过来的。”
刘庆东在老家生产队参加过劳动,种地、栽树、喂牲口啥没干过,不是收到了沈阳电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差一点儿当上小石狮子村的拖拉机手呢。
“老神仙,你还懂得种树呀?”年轻人急忙拿来铁掀,按照刘庆东的指点,深翻土壤,挖出垄沟。
酒足饭饱之后,微醺的石秀孙说来日上坟诸事还要安排,便向神仙一个劲地作揖告辞,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李店主收拾了碗筷,接着捧来茶汤,搬来胡椅,让刘庆东在院子里休息。
刘庆东不知道自己又要在宋朝待上多久,在纸马店里白吃白喝久了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想再去十千脚店了,便编了个瞎话,托李用和给找个营生,暂且在开封恢复法力,小伙子满口答应了。
年纪大了,填饱了肚子,这困劲马上便接踵而至。瞌睡虫似一阵阵春潮浸润着他的眼皮,看这架势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他渐渐屈服了,索性合上眼睛打起鼾声表示怂了。
“不能打呼噜!不能打呼噜!”他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吼叫着,吼叫声就在自己的头顶,他能肯定不是李店主的声音。来人凌空而动飘来飘去忽远忽近,“是对我喊吗?不让我睡啦?”
他心虚地紧张起来,盘算着能是谁呢?难道是自己冒充天机星,惹得人家不高兴啦,下凡来指责自己的不是。
紧接着有人答话,“三儿,你说对了,这风凉飕飕的,是要下大雨了。七儿怎么还没来呢?”
随即是一片安静,若是掉根针都能听见,刘庆东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驾崩啦!驾崩哼!”又有人在大喊大叫,喊的声音还能忍受,可喊的内容却挺惊悚。刘庆东知道驾崩代表着什么,难道真宗皇帝去世啦?他对这位皇帝是啥时候没的从未上过心,既然有人敢这么喊,一定是真有其事喽。
接着不是一个人在喊,陆续又有人加入,跟着嚷嚷“驾崩”,踢踢踏踏响成杂乱的脚步声,离近了“枪什么枪”的似在找兵器。难道是有人要趁机造反吗?
此时的刘庆东已全无睡意,他从躺椅上欠起身来,辨别出吵嚷声是从芬芳馥郁的篱笆墙另一面传过来的。“是些什么人?细加分辨也就几个人,打劫都费劲,谋反不大可能。那么是镖局,或是武馆,他们是些习武之人?像是相互不服气要动手了,噬无忌惮地叫嚣着‘摁倒’对方。”
他马上断然否定了,因为想起石秀孙说过,篱笆墙的那边是香铺,听他们的口音像是些南方人,听不懂的地瓜腔。
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挡住了视线,多亏枝条间有间隙,能够窥视到香铺那边的星星点点。真是怪了,这些人穿的衣服怎么是一模一样的呢?白衣,白帽。
是明教啊!刘庆东记起吃菜事魔的教徒就是这样的装束。对了,京城里的香料大多是从泉州运来的,这家香料铺子听说是泉州人开的,而明教在泉州的势力颇大,那里有大批从海上来的阿拉伯商人。难道这家铺子是明教在京城的一个分舵吗?刘庆东又联想到武侠小说里的情节。
他们说的都是方言,刘庆东听不出个数来,只见一个嘴角边垂下两缕长髯的男人走来,刘庆东记得他是香铺的主人。这位把手里的盆子放在石桌上,回头向什么人招呼着,“四儿,吃饭喽!别摆弄你那悬丝傀儡啦。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就好喽,钟馗的膀子被砍掉了嘛,我给它接起来。今天夹虾米?”有人在远处答应着,他说的话不是那么葫芦半片的,多少能听懂大概的意思。
刘庆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开饭前的小兴奋啊。
虽然这伙人一会儿要枪,一会儿又要摁倒谁,但刘庆东并不紧张,因为他知道明教教义中有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大家有福同享,有苦同当,抱团取暖,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是一群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好人。
又有人一个劲地喊“夹虾米”,看来他们的伙食不咋地,吃个虾米就如此激动。
留着长髯的主人张罗着,“来夹便便哦!随便、蒸饼。”
这一下似捅了马蜂窝,其他人抱怨起来,声音好洪亮啊,震得正在偷听的刘庆东耳根子嗡嗡作响。
不怪大家不高兴,这是人话吗?拿大便给你吃,你吃呀?
“要馊喽!又夹随便,蒲大哥,怎么成天吃蒸饼、随便啊!我都吃伤着喽,看见它就反酸水。你是不是看上油饼店那个麋鹿啦?”有人正走过来,面对盘子里的食物也面露嫌弃。
“胡说,我这把年纪可没那个想法,老牛吃嫩草的事儿我做不得。四儿呀,我原想煮些粥的?煮便便给你夹。可今天是寒食节呀,不能动火,只能到油饼店买昨天做好的。”店主略带歉意地解释着。
刘庆东这才听明白了,原来他说的便便不是米田共啊。
“老蒲,不是有青团嘛,拿出来先吃几个。”其中一位靠着桌沿,用胳膊肘拄着懒洋洋的,他撩开袍子摘下个酒壶。
“六儿,七儿拿走一个外,多余的不是都被你吃了吗?剩下的青团可吃不得,正好凑一食盒,用它做什么你不晓得?”香铺店主坚决不给。
要吃青团的耻笑着,“老蒲,你以为我不识数啊,满满一食盒,不正好多一个嘛。”
“那不得留个备用的呀?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像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店主嗔怪地瞪了那人一眼,“早上刚喝过,你怎么又喝上啦?贪酒误事,昨晚差点儿因为喝酒功亏一篑,你咋就没个记性呢?”蒲店主数落着掏出酒壶的汉子。
酒人劝是劝不住的,那汉子拔出酒壶塞子,凑近了用鼻子使劲地嗅着,一脸的陶醉爱不释手,“知道,知道,都是我这酒馋虫的错。喝酒好啊,解馋解懒解心宽,不喝浑身不舒坦,像百爪挠心,我少喝些就是啦。”
“六儿,不要喝啦,昨天你偷着在树上喝酒,把自己喝醉啦,还是老五把你背回来的,害的我差点儿被堵在屋子里,傀儡也被砍坏了,不是七儿及时赶到给我打掩护,我们的计划怕要泡汤啦。”
喝酒的汉子是个滚刀肉,你有你的千条妙计,他有他的一定之规,我行我素,全把劝告当做耳旁风,他仰起脖子啜了一口,“我说呀,我们都多余来京城,让老七直接把东西换了,直截了当,还省了这些花活。”
“王府里那么多人看守着,进进出出都要搜身,你让七儿怎么进去换?是长出翅膀飞进去,还是从底下挖地道?”叫做四儿的生气地说,“说好了先由三哥在大墙处引他们,你和老五再在树下用契丹武士迷惑他们,让他们认定是大辽来的人,我再趁护卫不备往佛堂里冲,给老七创造趁机进入的机会。可你喝多了,少了契丹武士的一环,而且给我留的时间太短了,若不是老七机灵,我差点儿被人堵在屋子里。老六,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咋还喝呢?”
“今晚又不用去王府,喝点儿怕啥?要是真讲敞开了喝酒哦,在泉州分舵,乃至搁船尖光明顶总坛,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一壶两壶算什么?欸,我这个酒虫上脑啊,给我上碗,上盆,上桶!谁敢跟我一战?想喝尽兴还要划魂。一会儿老七来了,我还要和他划魂。”他对规劝者翻着白眼,一副不屑的样子,“老四,吕护法都没限制我,只是让我少喝点儿,你却多嘴多舌限制我干什么?你是队长啊?五哥才是队长呢,我和你平起平坐。是吧,五哥?”
被问询的人一直闷声不响地坐着,对他们斗嘴不做参与,这时腾地站起身来,“还要划魂,不要脸的东西,我让你喝!”稀里哗啦一阵响,那人把石桌子给掀翻了。
“五哥,你又发脾气,不让喝就不喝呗。你们龙岩人每次都给人家掀桌子,跟你吃饭真得饿肚子。”酒蒙子明显是惧怕对方,低声下气地服了软,“欸,老七告了,从豆饼落枪的吼,还跟着个麋鹿,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是小七来了,那姑娘是八王府里的乐伎王大琴,没看她抱着琵笆嘛。”店主转过身去看,证明酒蒙子说的是对的。
这汉子竟然能听见大街上的脚步声和车马声,从脚步声辨认出是谁,刘庆东没想到还有跟自己一样好耳力的人,这要是放在现代,也会是个好运转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