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雾气让东方淬这样的妖也一时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本就没有对一个毫无灵力妖力的小姑娘设防,更何况雾里的敌人令他无法分神。
所以当利爪从背后刺穿自己腹部时,东方淬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第一时间反而想到的是嵇娘的安危。
他回过头,看着那原本柔弱的少女缓缓拔出自己化作利爪的手。
那双眼睛空洞无波,等到迟来的痛感令东方淬喉中溢出一声闷吟,嵇娘才重新看向东方淬。
但比起东方淬,她自己仿佛才是那个最震惊的。
她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你到底......”东方淬咬牙,话未说完便不得不后撤数步堪堪躲开从雾中来的又一次的攻击。
东方淬后退着,他们已经离开了林间阴影,在月光下,雾似乎也淡了。
那些藏在雾里的影子盘踞在嵇娘身边。
是三只黑狼,身形高大,虽已妖化,却没有半分妖气。
上次碰见这种异兽,还是在地仙秘境......看来池越说的不错,假以时日,这里禁制大成,便会形成新的地仙秘境,只是在此之前,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
东方淬想到另一个自己找到的那具枯骨。
或许那就是嵇娘要找的三元。
“你到底是什么人?”东方淬按住自己腹部的伤口,以妖力暂缓伤势。
“我......?”嵇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与她神情全然相反的是她的动作。她身形极快,瞬间便扑到东方淬的眼前,利爪贴着东方淬的身子划过,后者身形还未站稳,嵇娘的利爪便已追去。
铛——利爪被剑拦下,但东方淬被撞得又退几步。
见她神色慌乱,东方淬亦是不解,但他没来得及细想,往后一退便一脚踏入了法阵之中。
是诛妖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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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娘在父母死后一直与蔡叔相依为命,他们准备去投奔鹿鸣城的姑父。
但投亲是假,卖女为真。
所谓的姑父早就死了,蔡叔用一箱黄金把嵇娘卖给了一群盗墓贼,然后,她便被带到了月影村。
村民给她吃了肉,她便再也不知饥饿,也再走不出村子。
他们为嵇娘身体上画上图腾,替她穿戴上华丽却又诡异的装束,将她置于高台之上,不知是要向上苍祈求些什么。
一次、两次、三次......她已经记不清走上了多少次祭台。
她逐渐发现,这些人其实不是人。
人怎么会互相分食身体,血肉交融,而后又分离成个体。
她也不正常,否则怎会夜夜见着满月?
石壁上,阴影间,似有无数双眼看着自己,直接窥视着自己的大脑。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一切又随着祭祀结束而消失。
仿佛全是幻觉。
......
“......那些盗墓贼内讧,两拨人起了分歧,蔡叔后悔了......想带我走。”嵇娘在雾中领着路。
池越默不作声,跟在她两步外的地方。
她们离开村子已经有一柱香的时间了,是上山的方向,嵇娘这一路自顾自诉说着她的生平,老气横秋,哪里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山路白日雾很浓,几乎只能看到两步范围内的东西。
嵇娘轻车熟路,似乎对这里十分了解。
她继续说着:“我们失败了很多次,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被雾中的怪物杀死......最后,只有我和三元逃了出来。”
“......蔡叔呢?”池越问道。
嵇娘的背影一顿,她声音沉下来:“死了,在我眼前,被斩断了半截身子。”
......她的语气过于平静,说的话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说出来的。
没有妖气,没有鬼气,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依旧用着“我”称呼自己,但池越已经不相信她是嵇娘。
池越问她要去哪儿,她不答,只是让池越跟上。
直到一处隐藏在水帘后的石门之前,嵇娘才停下。
门上面的图腾与地宫中的一样,而嵇娘只是抬起了手,她身上的图腾便泛起微光浮现,而后,门打开了,嵇娘也没管池越跟没跟上,径直走了进去。
这也是地宫的入口。
池越看了一眼手上若隐若现的红绳,跟了进去。
“说来我得谢谢你。”嵇娘忽然说道,“若非你带我回来,我或许会忘记很多重要的事。”
“不客气。”池越毫不客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下再说,“你现在带我来这里,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嵇娘说道,“若没有他相助,我和三元逃不出来。”
池越一怔:“你见过福宝?”
“看来你已经找到另一个人了。”嵇娘这话的意思,是她还见过小满。
池越拉住她:“你到底是谁?既然说了这么多,为何不直接将村子的秘密告诉我?到底是谁主持了这场祭祀?”
“好问题,我到底是谁?”嵇娘嘴边挂上笑意,她抬眼看向池越,语气轻柔,“仙长,在你看来,我是人吗?”
“......”
嵇娘抓住池越的手,置于自己心口。池越感受着其下的跳动,没有回答。
“我是嵇娘。”她笑着,放开池越,转身继续往里走着,见池越没有跟上,还特意等着她。
池越却在此刻问道:“人是什么?”
嵇娘身形一顿,转回身,颇具意外地看向池越。
“人也好,妖也好,不过是存在的形态有所区别罢了。”池越将嵇娘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妖吃人,人也吃人,你能说吃人的人是妖吗?是人是妖,重要吗?”
“......不重要......吗?”
来都来了。池越叹了口气,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说上这些大道理:“人通过修行可明事理、知善恶,妖亦如此,比起人,妖的修行之路更加坎坷,妖天生凶猛好斗,所以更需要教化,千万年来,经过教化修行,妖族也有了自己的律法不是吗?既然已经有了律法,那么作恶的妖,自然也应由妖族的律法裁定。这么看来,人与妖的区别,是不是同九州人与北境人的区别差不多?”
虽然事实上,能像池越这样想的人也没几个。
凡人惧怕妖,更多的是惧怕妖的那份强大,惧怕妖对自己生命的威胁。把妖的这个位置,换作强者,也能说的通。人分好坏,妖自然也分善恶,因为作恶的妖或者人而一概而论,未免有些草率。
嵇娘静静地望着池越,沉默到池越都有些不知所措,她才慢慢开口:“那像我这样的呢?”
“......”
在池越的注视之下,嵇娘的手逐渐化作野兽一般的利爪,“我如今,算不得人,也算不得妖,在仙长眼中,这样的我,也与你们一样吗?”
看上去分明是妖,却没有半分妖气。
池越脸色一沉,道:“你不是嵇娘,现在与我说话的你,到底是谁?”
她所诉说的生平不像有假,如果嵇娘是真实存在过的人,那么眼前这个“人”,只能是——
“我有着嵇娘的皮囊,嵇娘的心,嵇娘的记忆,我就是嵇娘。”她依旧如是说道。
——妖吃掉人心,钻进人的皮囊中,看上去就与人别无二致了。舍弃掉妖心,更是连妖气都可以隐去。
破魔眼看不穿人心,也只有用这种方法,妖才能成功欺骗破魔眼。
她是妖。
池越从前听说过这种隐藏妖气的方法,如今是第一次见到。
此妖是什么时候得手的?东方淬是不是也出事了?
池越望进嵇娘眼中,她的眼底看似平静,其下又似乎藏着汹涌波涛。
但池越却莫名地觉得她没有危险。
而这个“她”,也仅限定在眼前这个同池越说话的“她”。
“即便你有着嵇娘的记忆和身体,你也不是她。”池越道,“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般一直问我,是想让我帮你骗你自己吗?”
听说一些修为不足的妖在接收了人的记忆之后记忆会出现混乱,会忘记自己是妖这件事,会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人。她说池越帮她记起了一些事,她记起的,自然就是她本身是妖这件事。
长杖在手,池越沉声:“我问你,是你杀了嵇娘吗?”
听上去像是废话,若不是她,她是如何获得嵇娘的皮囊的?但池越隐约觉得不对。
“嵇娘”神色有些恍惚,“......‘她’说过,要杀了所有想逃的人......”
说罢,她阖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迷茫,她问:“如果是我,你此刻要杀了我吗?”
池越又是一阵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道:“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嵇娘一怔,没想到池越会是这种反应。
“严格来说,你已经死了。”池越道,“如今的你,不过是一具任人操控的灵偶,而且,谁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同我说话的‘你’,到底是‘你’还是那个将你制成灵偶的妖修?”
“看够了吗?满意了吗?”池越抬头四下张望,“我这人实在是懒得猜谜语,这位道友,不如出来聊聊?”
聊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真是个怪人。”嵇娘忽然说道。
“算不上,我们山上比我怪的多了去了。”池越轻笑一声,“我姑且信你并非自愿杀了嵇娘,就算你那满脸的伤心是假的我也认,待到此间事了,你如果还活着,你就同我回山,待那时,我们再论你的处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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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