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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要留在家中照管虎子,只能由王伯在前方带路。
他对这一片也算不得完全熟悉,三个人走走停停,不时辨路,又接连问了几户人家,才找到阿妹这位旧邻居如今的居所。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两扇挂了锁的木门。
王伯拍打一阵,又隔墙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却听“吱呀”一声,旁边的门开了。门里走出一个披着短衫,握着烟管的老人。他嘶哑着声音道:“别拍了,他们搬走了。”
王伯道:“搬走了?”
老人道:“对,搬走了。”
顾山青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上前微微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老丈,知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搬走?”
老人嘬了一口烟管,吐出一口烟来,才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他家大儿子突然发了疯,赚不来钱了,在这活不下去了呗!”
顾山青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又道:“那您知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
老人嗤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们这些野草浮萍,无非是哪里能活下去,搬去哪里了!”
只得作罢。
之后送林神医回了一归堂,顾山青赶回镇异司,收拾了收拾便准备去守城门,尚未出门,突然被在案前鼓捣什么的谢丰年叫住了:“你干什么去?”
顾山青脚下一顿,老老实实地答道:“去守门。”
谢丰年嫌弃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去守门?别去了!城门那边有我替你盯着,你得跟我去个别的地方!”
顾山青一愣,道:“什么地方?”
谢丰年傲慢地瞥他一眼,道:“当然是,能找到被偷走的赃物的地方了!”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顾山青掀开窗幔,发现他们正在往城北走——尽管刚才稀里糊涂地跟着谢丰年上了车,他依然没听清他们要去哪。
如果说在城中人君殿和妖王宫附近,人与妖虽然能够和平共处,但仍是按照自身的习惯在不同的范围里生活、行动,只是这些界限稍有模糊,那么在城北,这个界限则是全不存在。
破烂的灰砖瓦房与枝蔓交错的树屋相接,人来人往的热闹旅店旁是延入地下,不知深达几丈的幽幽石洞。人和妖不论身份,不论目的,或长住,或短居,都可以在此处找到适合他们的位置。
也正因如此,这里也是整个王都最鱼龙混杂、难以管治的区域。
平日这里是由护城军和按察使分管,不由镇异司负责,所以顾山青也几乎没怎么来过。
眼看马车东拐西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顾山青不由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
谢丰年神神秘秘地道:“待会你就知道了。”又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将其中一个递给顾山青,道,“拿着这个,下车之前,记得戴在脸上。”
他递给顾山青的是一个半脸面具,似是由青铜制成。
面具上画着繁复细密的纹路,似是装饰花纹,然而顾山青再认真一看,发现这些花纹其实都是掩饰得极为巧妙的复杂符文。
他微皱了皱眉,道:“这是……遮掩外貌的面具?”
谢丰年道:“没错!那些人都太敏感了,不稍微遮一下,他们很容易认出我们两个是谁。”
虽说镇异司本身鼎鼎大名,人又极少,但也绝非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单从可以很容易地认出他们两人是谁这一点看,谢丰年要带他去的就绝不是什么全然合法合规之处了。
……只是,难道他们带着面具,不会更为显眼么?
似是看出顾山青心中的疑虑,谢丰年又补充道:“你放心好了,我们去的地方,没有人会不掩饰自己的身份。两个小面具而已,算不了什么。”
顾山青:“……行吧。”
又过一阵,马车终于停了。顾山青带上面具,下了车,发现他们面对着的是一条蜿蜒隐秘的石板小巷,小巷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顾山青疑惑地一路跟着谢丰年往里走,只觉这小巷越来越窄,他们走得越发费力,跌跌撞撞,直到最后,到了小巷尽头,却是一堵石墙。
谢丰年在离石墙极近的地方站住了,似是在耐心地等待什么。
顾山青凝眉观察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情景好像有哪里不对。
过了须臾,他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是影子。
他和林神医他们离开阿妹家时已过晌午,又折腾了这么久,早就快近黄昏。这小巷明明面向东侧,谢丰年的影子,却明明白白地映在了石墙之上!
下一刻,就见那影子不断生长、拔高,直至与谢丰年齐平,成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
一个呆板而阴沉的声音忽然从墙内闷闷地响起,断断续续地道:“买…路钱。通行…令。”
谢丰年在石墙缝隙里塞了些银子,而后思索片刻,咬破食指,龙飞凤舞地在影子正中画了一个巨大的符号,顾山青默默记在心里。紧接着,只见那影子再次开始扩张,变换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门状,之后,与石墙一起消失了。
而在大开的门洞之后,一个不大却热闹的集市显现在他们的眼前。
谢丰年扭头从面具后对顾山青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甚至连声音都变了:“我早就想带你来了,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时间,正好趁这个机会到处逛逛!走!”
走了没多久,顾山青很快发现,这个集市除了不时有人戴着面具之外,运行起来和外界的农集书集花鸟集也无甚不同,一样是讨价还价,挑挑拣拣。
只是,它的一个个摊位上,卖的却几乎全都是与异法阵术相关的违禁品——一摞摞丹黄符咒,用途不明的大小法器,禁止流通的矿石材料、异兽麟角,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交易用的大多是银两,但也偶尔有那以物易物的,买家卖家都得了满意的物什,各自欢喜。
谢丰年似乎来了不知多少回了,溜溜达达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好不自在。
顾山青跟在他身旁,眼睛不时在每个摊位最危险的东西上短暂停留片刻,谨慎地道:“守城军他们……”
谢丰年反应极快,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瞬间掐起一个消音结界——他们一路过来,有不少买家卖家在这样的结界中达成交易,可见这在集市中并非什么奇怪的事。
顾山青作咳嗽状,用拳头掩住口型,声音更低了:“守城军他们知道有这么个集市在这里吗?”
之前他和苍殊在华灯会上抓到的尽是些坑蒙拐骗的无知小贩,但这里的摊主显然与那时不同,卖的是实打实的禁物。
谢丰年漫不经心地道:“应该知道吧。我都知道,他们能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与其让这些人在私底下交易,做出什么更危险的举动,还不如有这么个集中的地方,可以在暗中稍作监管。”
顾山青道:“也有道理。”顿了顿,又道,“那……这集市在天上看起来如何?按察使他们知道么?”
谢丰年挑起眉,奇异地瞧了顾山青一眼,道:“我不晓得。在天上……应该看不出什么来吧?估计就是普通民居的样子。这里整个集市都施了障眼法,那些大妖妖力虽强,对这种偏门异术的研究终归是欠了几分。”
顾山青点点头:“说得也是。”
谢丰年忽地一笑,道:“不过,管他什么守城军,什么按察使呢!他们知不知道这个集市无所谓,只要别发现我们来了就行。不然不小心传出去,道镇异司连自家的宝贝都守不住,母老虎的脸可就丢大发喽!”他一边说,一边站住了脚,“到了,就是这。”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一道窄门旁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当”字——没想到,在这种流动的集市里,居然还有固定的店铺,而且,是一个当铺。
谢丰年跨上台阶,回头对顾山青笑道:“别看不起眼,真正的好东西其实都在这里头。”说着,推开了门。
当铺里的空间十分狭小,一进来便是个高高的柜台,配着柜面漆黑的色泽,更显压抑。
谢丰年十分随意地往柜台上抛出一块玉牌,道:“我要找你们老板。”
那柜台后的小伙计恭恭敬敬地托住玉牌,便往后台去了。不多时,在他们右边,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露出一道狭窄的楼梯。
顾山青跟在谢丰年身后,侧着身一步步上了楼。楼梯尽头是一间布置典雅的暗室,一个面目斯文的青年坐在桌旁,桌对面放着两把精致的高椅,无疑是专门在等待他们。
青年对着那两把椅子一抬手:“请坐。敢问两位贵客有何要求?”
谢丰年不客气地坐了,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你们帮我盯一下,最近市面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件东西……”他将息壤的特征描述一番,又道,“如果出现了,偷偷买下来,记下卖家是谁,回来告诉我。这是预付的报酬,找到了东西,之后另算。”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样模样古怪的小器具,抛给青年。
那青年显然也是个懂行的,稍微操作一番,便满意地点点头,收了起来,微笑道:“明白了。若有消息,我必会及时以报,请二位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