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崩山裂地的轰鸣锐响,没有迸发四射的异色乱光,仿佛只是在镇异司大堂的一次午间小憩般平淡,顾山青醒来了。
他们在梦中明明呆了两三日之长,醒来却仿佛刚刚过了弹指一挥间。
甫一惊醒,叶一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环顾四周。
和他们一起在茶铺歇脚的商队也醒来了,纷纷从地上爬起,捂着额头痛苦呻吟。婴孩在哇哇大哭,少妇一醒过来,听到哭声,赶紧又去哄他。
突然,有人大叫:“啊啊啊,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确实,除了商队的人,端水的老刘——顾山青不由定睛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不知为何,从过道里爬起来的老刘似乎比他们之前见他时萎靡、枯槁许多————还有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茶桌、茶馆的四周。
有人如他们一般仿佛刚刚从大梦中惊醒,有人身形枯瘦,仍未醒来,而另一些,则瘦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身板僵硬,散发着微微的腐臭,显然是已经死了。
回过神的人越来越多,发现自己躺在死尸身旁的惊恐尖叫声,察觉同行者死去撕心裂肺的呼唤声、哀鸣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互相询问声、私语声,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声,场面愈发混乱,人群也愈发惊慌。
见此情形,叶一足尖一勾,刷然拖来一条板凳,干脆利落地一脚站上,亮出怀里的牌子和腰间的配剑,大喝道:“肃静!我乃镇异提刑司司台叶一,现在,都听我说!”
镇异司平日驻守王都,出了办案很少出门,寻常百姓平日里哪里见过?更何况是镇异司的司台了。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安静许多。似是感到氛围有变,那少妇怀里婴儿的哭声也低了下来。
叶一扫视一周,缓缓地道:“你们陷入昏睡,乃是妖孽作祟。”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她停了停,又道,“不过,妖孽已经被我等斩杀,你们无须再惊慌!现在……你,你,你,还有你,”她指向人群中稍显精神的几人,“你们几个,试着去叫一叫那些没醒的人,看能不能叫醒他们,”又指向另外几个,“你们把那些逝者抬出去,还有你,”她一指老刘,“你自己找几个人,多做些米汤,冲几个蛋花,如果有人醒了,就给他们喝。切记不要给他们直接吃东西,尤其是大肉、馒头之类。其他人能帮忙便帮忙,帮不了就在旁边歇歇,莫要捣乱。都明白了吗?好了,去吧!”
底下的人含含混混地应了,行动起来。虽说场面依然混乱,却在乱中有了秩序,比方才好上不知几许!
叶一从凳子上轻轻跃下,低声对顾山青道:“看到不空和文影了吗?”
顾山青摇头:“没有。”
叶一又问:“那,他呢?”
指的无疑是那鬼王了。
顾山青依然摇头:“也没有。我让小黑飞上天去看一看,找一找周围有没有。”
叶一颔首,道:“另外,如果没有差错,蜃精的遗骸应该也在附近。得处理好了。”
确实,有的精怪的外壳、爪子,乃至皮蜕、眼珠可以做成极为强力的法器,亦或有特定功效的药液药丸,如果落入恶人手中,不知又要搅起怎样的风浪。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不空他们大概是飞过来的,极有可能直接落在云牧城城门里,可以去城门附近找一……”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茶馆后方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惊恐大叫:“啊啊啊啊!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贝壳!它,它到底死了没有?”
顾山青和叶一对视一眼,当即往声音传来之处奔去。
原来,茶馆之后还有一个小院,而在小院地面上,不知何时张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蜃精的残骸赫然横陈其中!
被叶一斩碎的外壳散落一地,里面的蚌肉七零八落,软塌塌的,有些已然化成了水,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渗进了土里,冒出阵阵轻烟。
顾山青犹疑地望了叶一一眼。
这就结束了?这蜃精,就这么死了?
叶一仿佛觉出了他心中的疑问,道:“去找个容器来,捡几块肉和壳进去,带回去让张文典看看。他最擅长鉴别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剩下的我来处理。”
顾山青道了是,在人群寻了一圈,找到了也在呆呆观望的老刘,对他解释一番,便询问起有没有多余的陶罐,或者瓷盆什么的,总之能让他把蜃精的碎壳碎肉凑合端回镇异司就好。
他解释时老刘的神情愣愣的,不知听明白了几分,但好在顾山青也随身带了令牌,加之过去与他有旧,老刘也没质疑什么,便找出一个散发着陈腐腌菜味道的大陶罐,拿水涮了一涮,给了顾山青。
老刘存放这陶罐的角落就在小院之内,找寻、冲洗的时间也极短,然而等顾山青回过头来,叶一已然收剑入了鞘。裂缝周围的人群全都一脸呆滞,呆呆地望着她。而裂缝里的蜃精,除了她特地留存下来的部分,竟是如同在阳光下蒸发的露水一般,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叶一面色不改道:“别看了。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没事的人到外头找点土,把坑填上。”
话音落下,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之迅速,比方才又不知利索了几分!
顾山青提着那沉甸甸的大陶罐来到她身旁,又招来草灵,把蜃精余下的零碎牢牢裹了几圈,才投进罐子里。
丢完最后一块,正准备放出起兮车,把罐子捆在车顶,突然听到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嘎嘎”大叫。
顾山青脸色一变,道:“小黑发现什么了!”
说着,拔起罐子便往茶肆外跑。费劲地跑了没几步,就听叶一道:“给我!”
顾山青尚未反应过来要给她什么,就觉手中一轻,手里的罐子瞬间被叶一夺了过去,轻巧地一反手,扛在了肩上。
虽说叶一乃是当代剑圣,但从外形来看,依然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更不似有的江湖侠女一般恣意随性,自成一番潇洒——她总是时时刻刻打扮得如大家闺秀般精致齐整。总而言之,肯定是和一个陈旧肮脏,布满污渍的腌菜缸子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因此,她这豪爽的一扛,不止是茶肆内外的人惊呆了,便是顾山青本人,也是一怔。
怔完,心中一股惭愧和敬服又油然而生。
然而,不等他惭愧敬服完,就见叶一一手扛缸,一手拔剑,横陈身侧,对他道:“抓住我的胳膊!”
顾山青一头雾水,依言照做。下一刻,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一阵天颠地倒,云海翻腾,不消片刻,他们便穿过茫茫大雾,落在了云牧城城门之内。
落了地,顾山青后退几步,扶住城墙,晃了晃脑袋,不禁苦笑:他们的叶司台,脾气是真急啊!就算是这么一段路,也要御剑而行一下。幸好当初师父教他的不是剑术!
而这边他尚在头晕脑胀,另一边,叶一稍作环顾,已然找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影,奔了过去。稍好一些,顾山青连忙跟上。
还未走近,他的心便突突直跳起来——那地上的两个人相互交叠,一个光头闪亮,仰面朝天,白色僧衣上沾满尘土,另一个倒在他胸前,青丝散乱,是一位妙龄女子,不是文影和不空,又能是谁!
小黑在他们身旁跳来跳去,不时嘎嘎大叫几声,他们却依然没醒。该不会……
顾山青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到了他们身边,叶一甩开罐子,跪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两人分开,平摊在地,而后迅速地检查起来。
顾山青也跪倒在她身旁,道:“如何?”
叶一也不多说,道:“还有气。”
在检查中,叶一把不空的领口和袖口都翻开了,一瞥之下,顾山青便瞧见他肌肤上遍布青紫瘀伤和成片的擦痕,看起来,倒像是摔的。
“……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了?”顾山青想。
不过说来也是,一入蜃景,便入梦乡,人是在地上走着的也就罢了,若是在天上飞,可不得立刻栽下来?也是倒霉。
出于礼貌,他没有往文影那边看,但从两个人一开始的姿势来看,该是不空替文影垫了一下,她的伤势应当没有不空这般严重。
须臾,叶一检查完毕,似是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个小葫芦,倒出两粒药丸,一人一个,塞进了不空和文影的嘴里,接着,便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来。
果然,不多时,不空呻吟一声,醒转过来。他支起身,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声音粗哑:“你……咳咳咳,咳咳,你们为何在此处?”
他这一抬手,顾山青才发现不空原本圆润的手腕上,皮肤紧紧地包着骨头。这是瘦了多少!
叶一挑眉道:“你在大堂画了好大一幅画,不是为了让我们过来?”
不空一脸迷茫,过了片刻,才似想起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摇头苦笑:“看来情况当真危急,真是多谢你们了!若不是你们,小僧便是死在此处也未可知。”顿了顿,又道,“这种情况……只在小僧小时候有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