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牧城,不知何年所建。
或许开始只是一条寻常的山道,走的人多了,便聚集起了商贩、食肆、旅馆、人家,也或许是哪个山匪瞧它地势喜人,扎下根来,专管留财买路,又被正义之士打跑。
到了后来,建墙、建关、聚器、聚人,在上千年的人妖争斗中拉来锯去,几经易手,最终隐于大雾,不见真颜。
这个云牧,就在奔马甩动的尾毛里对着顾山青徐徐展开。
“不过,这么想也不对。”顾山青自嘲道。
其实他压根没怎么看见云牧城长什么样。
木将军要去的演武堂在将军府中,而将军府就在城门后不远处,不多久就到了,也难为他摆出一副要疾行千里的架势。
不过说来也是,营地本身就在内城墙之外,供将军们驻扎练武的演武堂又能远到哪里去?
进了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门,立刻有守卫上前帮将军牵马。木将军道了一句“多谢”,松开马,一边与林校尉聊些前线战情,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小黑趁无人注意,从马肚子底下飞出来,跟上了他们。
这将军府占地甚广,小黑跟着将军和校尉左拐右拐,一路走到山崖仿佛触手可及,到了一扇关闭的栅门前,才终于看到“演武堂”三个字。
栅门口立着两个守卫,门后显然是一片空地,专门供人练武。
眼看木将军要推门而入,其中一个守卫为难地伸手阻拦:“木将军,陆将军说他要专心习武,不让任何人进去。”
木将军不以为意地道:“一个人练武能练出什么花样来,当然要两个人切磋了!没关系,你尽管放我进去,二哥要是问你,我替你担着。”
那守卫犹豫片刻,又道:“那属下去先行通报一下……”
木将军一把拽住他:“别啊,不许去不许去!我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也得给我二哥一个惊喜!”又对另一个守卫道,“你帮我看着他啊,不许他偷偷报信!”说完,一把推开栅门。
却不想,木门之后,演武堂的操练场空空荡荡。
木将军奇道:“咦?怎么没有人?难道是练累了,休息去了?”
守卫急急道:“让属下……”
木将军抬手拦下他接下来的话:“嘘……别做声。二哥居然也有偷懒的时候,看我不好好羞一羞他!你就在这等着!好了!不许再跟着我了!再跟着我,我就军法处置你了!走,小林子!来呀!不是你,你走开!”
说完,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支长枪,穿过操练场,又蹑手蹑脚地往后方供人休息的廊屋走去。等到了门前,猛然一拍,提枪一指,得意地道:“哈!被我抓住了吧,二哥你也有今天……”
话音未落,屋外的人呆住了,屋里的人也呆住了。然而,谁都比不及云牧城外,流民营里顾山青心中的震撼。
——那休息的廊屋里有两个人,面对着面,手握着手,一个清秀斯文,无疑是那木将军口中的“二哥”陆隐平。而另一个,分明却是那九歌镇的狐俏娘!
然而心思稍定,一转念,顾山青便发现了屋里的人与狐俏娘的不同:屋里的人眉眼要更细腻婉转些,不若狐俏娘那般跳脱飞扬,年纪也好像更大一些。
她,莫非就是狐俏娘提到过的老祖宗?
这念头一起,顾山青立刻望向她的手指。果然,在一根葱白纤细的手指上,一枚白玉戒指静静地环绕其周。那么,如果她真是狐俏娘的老祖宗,送牵思戒给她的,大约就是那陆隐平了!
顾山青眉头微皱,史书里陆隐平的结局,是隐居山野么?
而另一边,木将军呆呆地道:“你……”
顾山青原以为他会震惊不已,迭声质问,或是立刻行动,雷厉风行地把这不该出现在军营的女子斩于枪下,却不想他眉头一竖,怒道:“你不是说不和她见面了吗!怎么又让她进城来了!怪不得不让我进来!”
陆隐平如梦初醒,连忙一推那女子。
女子瞬间会意,一个旋身,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从窗户跃了出去,无比轻巧迅速地踩着狭窄的山石攀缘而上。
木将军两步奔到窗边,举起枪,作势欲射,却被陆隐平死皮赖脸地压住:“等等!等等!三弟,好三弟,你听我说……”
“听什么?我早就听你说了太多了!你松手!”
“不,我不松,你先把枪放下!”
只这么一来一回的工夫,那狐狸眨眼间绕过一块大石,在山崖上消失了踪影。
木将军本也不是真心要抓她,见狐狸跑了,也不再与陆隐平拉扯,把枪往地上一扔,怒道:“她能进来,肯定是又拿了你的令牌,不然守城阵不会没有反应。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告诉大哥了!”
“大哥……”陆隐平犹豫道,又逐渐变得坚定,“大哥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大哥这段日子一直在审问狼毫,他也没空管我的事。”
这个“狼毫”,应当就是那个屠城的狼妖了。没想到在和山君打了一架之后,他不仅没有死,还落到了自己的死对头手里。
木将军气结:“没空管?等我告诉他,他就有空管了!万一他知道了,你想想你会怎么样!你的小情人会怎么样!而且,要是她是奸细,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得拉上整个云牧城给你陪葬!”
陆隐平坚定地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犹豫片刻,又道,“我相信狐姬。她绝对不会是奸细。如果她是奸细,为何要在我流落荒野,昏迷不醒时救我?又为何要在我重伤不起时一直照顾于我?”
木将军嗤笑一声,道:“又来了。又是这套!我的哥啊,你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了!你就没想过,那只狐狸本来就是在战场上看见你受伤了,被人指使,偷偷跟上你的?她的目的就是接近你,偷你的情报,换你的令牌啊!”
听他这么说,顾山青不由暗自讪笑两声。
敌对双方,美救英雄,日久相伴,暗暗生情。这陆隐平和狐俏娘她祖宗的故事还真是老套。陆将军身为身经百战的将领,倒是意外的纯情好骗。
果然,对于小木将军的诘问,他斩钉截铁地道:“不,不会的。我相信狐姬不是这样的人。”
木将军瞠目结舌。
接下来便是两兄弟无休止的争吵、指责、怒骂、哀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顾山青都有些倦了,心中奇怪这演武堂到底离将军府的其他部分有多远,怎地两人吵得这么厉害,都没人过来?
这念头一闪,小黑眼珠一转,便瞧见底下的两个守卫果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个缩手缩脚,呆若木鸡,一个抓耳挠腮,欲劝无方,只有那林校尉站得笔直,仿佛一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如果不是这一眼,顾山青甚至都忘了他也在这。
想到这,他不由好奇起来,也不知这林校尉的面上,是不是也像他的站姿一般不动如山?
暗暗唾弃一句自己的无聊,但转念一想,反正那兄弟二人吵得正凶,也闲来无事,顾山青指使小黑偷偷绕了半圈,飞到廊屋檐后,准备探出头来从正面看一看那林校尉的表情,和长相。
偏巧就在这时,那林校尉转了个身,对木将军道:“将军,您回来的事情应当早有人通报过聂将军了,如果再不过去问安,恐怕聂将军会心中起疑。”
若是有人来找,听到他们的争吵,那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木将军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大约也吵得累了。胸口起伏,深呼吸两下,用沙哑的声音道:“好,去拜会大哥要紧,我们先到此为止。二哥,决战在即,你答应我,在这之前不要再和那个狐姬见面了。”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才恍然想起,云牧三屠的第三屠似乎就发生在昆山决战前不久,这个“决战”,指的应该就是昆山之战了。
陆隐平迟疑片刻,道:“好。我不会再和她见面了。”
木将军转而对两个守卫道:“你们也听到了。刚才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果走漏了风声,唯你们两个是问!”
一直阻拦他的守卫仿佛松了口气,道:“遵令!”
另一个守卫没有做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木将军道:“好。那就这样。聂将军现在在哪?”
顾山青刚才还觉得演武堂位置偏僻,然而让小黑跟着两人一路走下来,只觉聂将军所在之处跟演武堂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聂将军所在之地也在山崖之下。一路走来,防守越来越严密,巡逻的兵卫越来越多,等到了崖前,地上布满阵法,守着两扇厚重石门,若是在现实之中,他当真无法保证一定能侵入进去。
见了两位将军,门口的守卫却并未立刻放行。一人查过了木将军的令牌,确认无误,才将自己的令牌塞入阵眼之中。令牌归位,山石后传来阵阵轰鸣,又片刻寂静,而后,方才洞开!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隧道,似不时有冷风吹过,呜呜作响。
木将军和陆隐平迈步上前,林校尉原本要等在门外,却被木将军一句“走啊”叫了进去。
三个人在幽暗的隧道里默然前行,通过一道又一道士兵守卫的关卡。越往里,石门越厚,阵法越严,风中的呜咽声越响。
这里肯定不是聂将军日常办公的地方了,按这个阵仗,只能是关押囚犯,而且是绝不能让他逃出去的囚犯的囚牢!
然而顾山青又不由心惊,这是有多警惕那个狼毫!这长长的石隧道并非新建,一眼便知,但隧道墙上密布的各类阵法,却十分像是新刻而成——有的地方甚至还留有新鲜凿下的碎石!
到了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石窟,石窟里点着烛火,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六个守卫侍立两侧,守着又一道低矮的隧道走廊。这一次,没有人来问他们要令牌了,三个人默默地在石窟里等候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走廊后,有石门霍然而开之声,带出阵阵凄惨哀嚎,又猛然撞上,留下一片寂静。
在寂静里,顾山青最先听到的是脚步声,而后有血腥气扑面而来。紧接着,却是细细的滴水声,如果不是在这万籁俱寂的空旷洞窟里,他们或许都听不到的滴水声。他不由奇怪,这是在审讯中对谁施了水刑,不小心沾湿了么?
滴水声越来越近,而在微弱的烛光中,顾山青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
然而,等那身影从石门中彻底迈出来,站到烛光之下,他才突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水滴,从那人脸上、身上、手上往下流的,赫然尽是淋漓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