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都到云牧还要好几个时辰,顾山青坐在座上,默默回想着之前游历时了解的云牧的状况。
据说在古时候,云牧原本是一片狭长的平原,两面是山,且都是峰入云霄的高山峻岭。山中气候诡异多变,时有异兽出没,又有从古至今各代高人遗留下来的结界、陷阱,乃至阵法等等,十分凶险,一般人极难翻越。
也因此,云牧便成了沟通南北、兵家必争的隘口。赫赫有名的云牧城,就建在其中最狭窄之处。
然而,正因为是兵家必争的紧要隘口,在来回的争抢,数不清的战争和杀戮中,云牧地下的土壤被无数人流出的鲜血浸染,吞没他们的尸骨,渗透他们的冤屈,竟慢慢沾染了鬼气。
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有大雾凭空而起,再也没有消散。而臭名昭著的“云牧三屠”,便是压垮云牧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最后一次屠杀之后,云牧城中人丁稀落,城池凋零,原本长满了青青芳草的土地渐渐沦为了沼泽,不小心踏错一步,便会尸骨无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这种恶劣的环境又利于鬼怪滋长生息,使云牧变得愈发险恶。
等几百年后,到了这时,云牧已经成了一片所有人,乃至妖,都避之不及的阴森鬼蜮,哪怕在大雾边缘走一走,都可能不小心踩到不知是何年何岁留下来的泛黄枯骨。
可问题是,这云牧虽沦为鬼蜮,却仍然是连接南北最短的一条近路。
有些不怕死、不要命的商贾为了赚取时间,抢占先机,仍会大着胆子,雇上那么一班更不怕死、不要命的“大师”,从云牧横穿而过,竟也生生蹚出一条可以走的小道。虽说依旧十分危险,生还者不过十之六七,却仍有源源不绝的人去以身试险,想要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文影的兄长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顾山青记得当初他进入云牧时,也是跟着一只商队走的。那只商队的运气十分了得,一路上有惊无险,没有碰上什么厉害东西,所有人都安全无虞地从云牧走出去了。
出去了也就罢了,可他那时年纪尚轻,颇有几分不知深浅。等半跟随半护送着商队出去,他又掉过头来自己独自探索了一番,深入云牧城中,想要观摩观摩千年前那些破败的古迹。
一开始他也几乎没有碰上什么值得一提的精怪恶鬼,直到最后一晚。
那晚顾山青在路边随意找了块干燥的地方,想要草草睡上一觉,在半梦半醒中却听到人群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兵甲碰撞声,越来越近。
他睁开眼,只见就在不远处,大雾中有数不清的粼粼荧火慢慢浮出,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宛如在水里一般在半空飘浮。定睛一看,竟是一片片盔甲上的反光。然而再顺着甲片往上看,铠甲之上,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荧绿而诡异的光四下流动,时不时凝成一个个骷髅的模样,每一个宛若深渊的眼眶都目视前方,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一队庞大的阴兵就这么在他一臂之遥处静默地前行。
又过不久,脚步声中又中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位穿着旧时铠甲的将军骑着同样磷光闪烁的高头大马,从大雾中随着队伍缓缓现身。他微微转头,在黑洞洞的眼眶对上顾山青的一刻,血肉发肤竟在一瞬间凭空生长,层层堆叠,转眼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说不出得诡谲。只剩一对眼睛依然是黑的,直勾勾地盯着顾山青。
顾山青记得那时他攥紧了拳头,舌尖死死地抵住上颚,如果对方有什么异动,哪怕只是徒劳的反抗,他也要召出小黑,发起攻击。
好在那将军对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审视了他片刻,那刚长出来的血肉又即刻层层风化,尽数消褪。他转开眼,骑马擦着顾山青的肩嘚嘚而过,便又伴着队伍继续前行了。
又过不知多久,等那阴兵队伍消失了好一阵,顾山青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是汗水,早已涔涔发冷。
第二天他便十分利索地从云牧离开了。
不空在这种地方失去音讯,也难怪叶一要亲自出马。只是,虽然他现在比那时已经进步了许多,又有叶一作伴,但若再遇到如那鬼将军一般大概已臻鬼王之境的厉害对手,他真的可以保证能够毫发无损地取胜,或者单单只是救人么?
扪心自问,顾山青并不确定。
起兮车中是有灯火的,谢丰年设计得十分方便,只需在烛芯上轻轻一捻,便能点亮。但顾山青和叶一谁都没有动作。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起兮车里显得越发的黑暗又寂静。
就在顾山青在回忆中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叶一突然开口了,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莫名地遥远而疏离:“对了。关于之前何非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顾山青抬起头来。
他看不到叶一的表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他口中山南苗家发生的惨案……确实源起于念君。”她顿了顿,“但是事情本身与他无关,并不是他指使的。当年造成惨祸的那些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既然念君下令不再追查,这件事就这么到此为止,或许是最好的。”
顾山青没有做声。
他明白叶一的意思是委婉地让他不要再往下查了,可他却无法做出这个保证。
见他没有反应,叶一也未再多说什么,两人便又这么沉默了下来。
等到天色熹微之时,起兮车终于落下。
直接落到云牧的大雾之中太过危险,顾山青他们落到了入口的几里之外。迈出车门,只见两侧群山连绵,直插云霄,向他们沉沉地逼迫而来。只有正前方的两山之间开了一个缺口,正是云牧的入口,也是通往云牧城唯一的路。越往前,雾气越发浓重。
“就是这里了?”叶一道。
“是。”顾山青望着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群山,突地心中一动。之前他为了研究公主祠的画中之谜,翻阅了不少古时的地图册子,与此时的两相对照,对比下来,这云牧似乎就在昆山的不远处。或许,就在这群山之后。
然而不等他分辨出具体是在哪个方向,就听叶一道:“走吧!”
顾山青记得他上次来时,有户人家在云牧入口附近开了一个茶铺,兼作旅馆,提供些简单的吃的,让人住宿歇脚。果然,没走两步,就见一面幡旗从雾中慢慢现形,立在路旁。
走得近了,顾山青才发现要去云牧的不止他们二人。
茶馆外搭了简陋的茶棚,摆着几张桌子,其中一张桌旁歇着四五个人,看上去是个很小的商队,身边放着大包小包,不远处一匹拉着车的马正在低头吃草。不知为何,几个人中还有位女子,怀中抱着个婴儿,在轻轻地摇。
听到顾山青他们进来,几个人草草抬头看了一眼,又漠然地回过脸去。
经营茶铺的是个面色怏怏的中年汉子,顾山青看着有几分面熟。趁他倒水,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笑道:“小刘哥?”
那中年一惊:“你认识我?”
顾山青答道:“我在许多年前来过,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中年汉子打量了他一阵,摇头苦笑:“确实不记得了。”又叹道,“老了,都多少年没听人叫我小刘哥了。你也别这么叫了,直接叫我老刘吧!”
顾山青道:“好。”
他印象里的小刘哥活泼轻快,端着茶水小吃,笑呵呵地无论和哪个商队里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几乎让人忘却险路当前。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搓磨,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道:“刘哥,这云牧城的雾,是不是比以前更大了?”
老刘道:“是啊!小哥你记性真好。不知道为什么,五六年前山里的雾突然变大,从山口里冒出来了,有时候走在路上,连我这个铺子都看不见。客人越来越不愿意呆,住宿的人也越来越少。”说着,叹了口气,“实话跟您说,如果不是为了讨口饭吃,我也真想把这关了,走了得了。”
顾山青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在那老刘似乎也只是抱怨几句,并不指望顾山青说些什么,只道一句“有事您招呼我”,便去给另一桌加水添茶了。
叶一抿了一口茶水。
这店里的茶杯肮脏破旧,油腻腻的仿佛还挂着污痕,她却仿若不觉,道:“我原本以为是有蜃精作祟,但如果雾气突然变大,也可能是云牧城中另有什么异变,并非一个两个精怪之过。”
确实。来的时候,顾山青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空在画上画的是梦,而若说起梦境,很容易就联想到蜃。
蜃,黄雀至秋化为蛤,至春复为黄雀,雀五百年化为蜃蛤(注1),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即见,名蜃楼(注2)。
这云牧常年大雾,说它无时无刻不“将雨”也未尝不可,正是最适合蜃精作祟的地方。如果雾中的行人误入蜃楼,或者在蜃气可及的范围内陷入沉睡,立刻就会沉入深深的梦境,一睡不起,直到所有的生气在梦中被蜃精吸干,再不复醒。
如果说是某个蜃精正好栖息在了途经云牧的行人必经的路上,行人的失踪和不空的画就完全说得通了。
只是,蜃精极为稀有,寿命又长达千年,通常是极懒的,不会轻易挪地方,怎么会在云牧突然出现?
又或者,是某一只蜃精原本离行道颇远,但在经年吞噬误入的行人之后,慢慢生长壮大,蜃气覆盖的范围愈发地广,消失的行人也就越来越多。
这蔓延的大雾,是否与蜃气有关?
不过,顾山青转念一想,也可能只是发生的时间相近,两者并不相关。他们才刚刚到这里,一切都尚未可知。
正思索着,他突然听到有响亮的呼喝打马声疾速奔来,行至他们跟前,又被“吁——”地猛然拽停。马一下子停得太急,发出长长的嘶鸣。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两个身穿古怪铠甲,头戴盔帽的兵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客气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叶一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我们只是路过的行人,在这里喝茶休息,你们又是何人?”
那两个兵士却没答她,怀疑地道:“喝茶?在大马路上喝的哪门子茶?你们,该不会是妖军派来的奸细罢!”
叶一凝眉:“你们在说什么?这里明明就是一个茶——”话未说完,猛然截止。
顾山青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蓦然发现,他们一直坐着的桌椅板凳突然变成了散乱堆叠的巨大石块,而身后的茶摊,以及身前招展的幡旗,竟在不知何时,尽数不见了。
注1引用自《述异记》,注2引用自《本草纲目》。
这里对蜃的定义是把两者结合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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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