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好轮到顾山青值守城门。在赶去城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先去了镇异司一趟,就看到昨夜没找到的花灯端端正正放在他的案几上,大约是张文典他们给拿回来,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
昨日他和苍殊在一张张桌子底下找了好一阵,找到食肆的老板打烊熄灯,用十分异样的怜悯眼神看他们,方才作罢。
回到了家,顾山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似睡非睡中似乎听到了丑时的梆子声。早上王伯见他迟迟未起,跑来敲门,顾山青从床上爬起来,只觉额大如斗,头重脚轻,心跳突突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是病了。
王伯看到他的脸色,摇头叹气,道一个灯会而已,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算是爱玩,何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
顾山青无言以对,只得落荒而逃。
好在值守城门颇为轻松,顾山青在城门上闭目打坐坐了半日,中午被守城侍卫叫下去吃了个饷食,下午在城门上准备接着昏昏然,突然听到一声鹰啼,同时感觉到有什么啄了啄他的袖子。睁开眼,一对圆溜溜的小黑眼睛在他的手边无辜地瞧着他,然后伸出一条细细的小腿。
是苍殊的字条。
原来苍殊已经找到了那人的师父,问清了他当时游历的小镇的位置,约顾山青明日与他同去。至于怎么去,丝毫没提,不言而喻。
顾山青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向谢丰年借起兮车。
他早早与张文典交接完毕,托王伯给他煮了一罐助眠的热汤,只盼晚上能早早睡着,明天起来精神抖擞地和苍殊一同出行。然而不知是白天瞌睡打得太多,还是脑海里的念头过于纷然杂乱,这次干脆不必似睡非睡了,他瞪着眼睛,神志清醒地听到了寅时的更声。
于是第二天早上又是王伯把他叫醒的,而且敲门声比昨日还急促许多,顾山青猛然睁眼,慌慌张张地光着脚去开了门,就听王伯神色紧张地称有个极为高大英武的男人守在家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手里不知为何,还拿了一件油光水滑的皮毛大氅。
仿佛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顾山青迅速打发走了王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穿戴梳洗完毕,匆匆穿过小院,深吸一口气,拉开门,以能做到最自然的语气对苍殊笑道:“久等了。走吧!”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苍殊带他飞过九州,顾山青的心依然莫名扑扑而跳,好像比第一次更甚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次千万不能再睡着,然而刚刚爬上苍殊后背,在温暖的羽毛和大氅的簇拥下,他觉睡意控制不住地阵阵袭来,不知强撑了多久,甚至来不及叫一声“糟糕”,就睡倒了过去。
唯一让他心宽的是,他们飞过城门时,白鸿也一样睡眼惺忪,只抬头草草望了一眼,似乎分毫也没发现苍殊的背上多了一个人。
黔南之地比九歌镇更为遥远,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青从睡梦中醒来,感觉精神了许多。抬眼一看,只见四周是一片群山环绕的旷野,不远处有白墙灰瓦,是一座小镇。他身下苍殊没有化为人形,依然维持着四足玄鹰的原样,就这么静静地立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
顾山青稍微一动,立刻被他发觉:“你醒了?”
顾山青只得应是,从苍殊身上爬下来,歉然道:“大人想必久等了,其实直接叫醒我就好。”
苍殊道:“无妨。也没多久。”
说完,化作人形,两人结伴进入小镇之中。
顾山青在镇里最大的一条商街上随意寻了几个铺子,进去询问了一番那“神秘村落”的相关事宜,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语焉不详,间或有两个有所耳闻的,所指的方向也截然不一样。
他从一家铺子里出来,正要放弃,突然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如果你们是想找那帮神农后裔住过的地方,就往那找。”
顾山青环视四周,只见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人坐在商铺门口的石阶上,似是在晒太阳。他两手撑着拐杖,眯缝着眼睛,嘴里一动一动地咀嚼着什么,仿佛刚才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顾山青犹豫了片刻,上前行了一礼,道:“老丈说的‘神农后裔’,就是山中村落里的人吗?”
老人微微瞟他一眼:“早就搬走了。”
顾山青赶忙道:“是。我是说十余年前。”
老人却没理他。
苍殊又问:“你怎知他们是神农后裔?”
老人眼也未睁:“听说的,看见的,读来的。年纪大了,记不清喽。”
见他无意多说,顾山青又行了一礼,道:“多谢老丈。”便与苍殊转身离开。
走到半途,突然听见一道格外低沉而悠长的叹息之声随风飘来,回头一看,铁铺外的石阶上空无一人,刚刚与他们说话的老人,竟是消失不见了。
顾山青一震:“他……”
苍殊道:“不一定是人。”
确实,在祭拜供奉绵延不绝之处,当地人祭拜的山、河,乃至一棵老树有时会凝结灵气,生出地仙,在大灾将至时化为人形,出言提醒,甚至在危难关头为良善之人提供帮助。
顾山青就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多年大旱、饥荒横行之时,有一个村落每户人家都弹尽粮绝,甚至连村子附近的树根都被挖出来,磨成粉吃掉了。就在村里哭声一片,就差易子而食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背后背了几个大布兜,放下来一看,竟全是些新鲜的粮米瓜果。
村里人心中艳羡,却也没有上来哄抢,只询问他想要换取什么。不料那人摆了摆手,居然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把粮食送给了他们,并在人们欢呼着分米分菜时一转眼消失不见了。
其中有一户人家分到了一只南瓜,就在他们马上要把南瓜切开时,家里的女主人手上一转,突然发现瓜皮上有一道眼熟的疤痕——那南瓜,分明是一年多前他们献给村口土地爷的那一只。
那陌生人,大概便是地仙了。
顾山青从未亲眼见过,却一直听说他们的存在。他并不擅长分辨非人之物,但那老爷子身上的气息确实透出几分古怪。只是,若他真是地仙,又为何一定要现出身来,为他们指明村落所在?
苍殊已经放出小隼去山中搜寻了。两人默默往山里走了一阵,顾山青开口道:“我思来想去,觉得那位老丈想告诉我们的不一定是村落的位置,反倒是那些人的身份啊。大人可知‘神农后裔’这个名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苍殊微一挑眉,反问:“你不知道?”
顾山青一怔:“不知道。”
他在加入镇异司前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师父之外,几乎从未长久地与别的异士交往过,因此有些异士界流传的“常识”,他其实所知甚少。
苍殊道:“‘神农后裔’虽说是人,在妖中都十分有名。”
顾山青沉吟道:“神农遍尝百草,他的后裔大概也长于草药吧?”
苍殊:“不止。”
顾山青:“不止?”
苍殊道:“据传,神农尝过的百草尽皆融于其身躯血肉,使他本人百毒不侵,百病不扰,百咒不诅,泽被于后世子孙。神农后裔不仅天生异能者甚多,也同样不会中毒,不会生病,不会受诅。”
顾山青挑眉,摸了摸下巴:“还有这样的好事?”
苍殊缓缓摇头:“并非好事。有人相信,他们血肉不止能解自己的毒,也能解别人的毒,不止能治自己的病,也能治别人的病,不止能破自己咒,也能破别人的咒。”
听出了苍殊的言下之意,顾山青浑身一冷:“这……”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药人么?他想,但没说出来,转而道,“怪不得他们要隐居避世,躲躲藏藏。”
苍殊又道:“因为有这样的传言,对神农后裔的搜捕或明或暗,从未真正停止过。”
“搜捕……”顾山青喃喃地重复道。这个词,感觉可不是能够轻易使用的。即便是豪门富贾派人搜寻,也远远谈不上“搜捕”二字。
想到念君幼时的传言,再联系起何非的刺杀,顾山青只觉身上的寒毛根根竖起。他蓦然扭头,望向苍殊,想问他莫非知道些什么内情,对上苍殊坦然却又深不见底的目光,又迟疑地把话咽了回去。
苍殊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也正是因为深受其苦,据说神农后裔虽散于九州各地,但都立下了同一个誓言:宁失血肉,不做药人。”
宁失血肉,不做药人……
顾山青不由感到一阵刺骨的心惊。
即便是神人后裔,他们也只是人罢了。失去了血肉身躯,又如何能够存活?这分明是在自戕之余,立誓在死后也要让自己尸骨无存!
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凄惨的折磨,这些“神农后裔”才会立下如此惨烈的誓言?
失语了好一阵,顾山青才又涩声问道:“那他们为何在妖中也这么有名呢?难道妖也需要他们来解毒、治病么?”
苍殊垂下眼:“不。传言说生吞一位神农后裔,能让妖力倍长。”顿了顿,又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