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真的逛到王都最大的灯市,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灯市门口悬着个奇大无比的红灯笼,生怕有人不知它的名声。张文典好说歹说,才终于拦住白鸿,没让他抱住灯笼把自己挂上去。
此时的灯市人山人海,几乎人手一只花灯。木清一进来就钻没了影,顾山青他们只得在红灯笼底下等着,焦灼地盼她良心突现,能想起来回到这里找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们快要放弃,撇下木清三个人自己去逛,她突然又回来了,而且手里拿了不只一盏,而是四盏花灯,一个个都系在长长的木杆上。
张文典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对,你买这么多花灯做什么!拿回家照明么!”
木清白了他一眼:“好心没好报,你懂什么!”
接着,她便讲起了这灯的特殊之处。
原来,这些花灯来自整个王都最古老的一家花灯店,不单单只是一只造型精致漂亮的花灯,它还是成对的,绝不重样。而在卖出时,成对的两只会被卖给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如果两个拿着成对花灯的两个人找到了彼此,便可以回到那个灯店,向店家讨一份小礼。
说是小礼,也多是些珊瑚簪子、翠玉镯子之类,价格其实不菲。而且更进一步,假如拿着成对花灯的两个人真的佳偶天成,结为了夫妇,店家还会在成亲之日送上一份大礼。
说到这,顾山青听明白了——这店家当真精明,他们卖的哪里是一只花灯,分明是一个在大街上与生人结识的机会!店家奉送的礼物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算并不成对,只要手里提着他家的花灯,独身的男女便可以以此为契机,相互搭讪,如果投缘,花灯不成对,那又如何?
另一边木清仍然在讲。
在这家店因此发了大财之后,其他店家看得眼红心热,纷纷效仿,但毕竟是后来者,买他家灯的人仍是居多。买的人越多,在茫茫人海中配成对的可能更大,买得人也就更多了。愈多愈多,愈少愈少,而且这种绝无仅有的独特花灯制作成本也极其高昂,别的店家渐渐撑不下去,也就放弃了。因此在所有灯市中,只有那一家店卖这种特制花灯。
木清拖长了声音道:“所以你看,这些花灯这么特别,买的人当然多了!我花的时间长一点不也正常么!能买到就不错了,你们还不赶紧谢谢我!”
张文典无语:“那你叫上我们一起去不就得了!干嘛要自己跑走?”
木清得意道:“叫你们一起去了,你们还会让我给你们买吗?好了好了,一人一个,快点选吧!”
张文典:“……所以这四盏灯不都是给你自己买的?”
木清难以理喻地看他:“当然是给你们买的了!我要这么多灯做什么!”
张文典自知理亏,随手拿了一个,又拿了一个递给白鸿:“谢了!”
木清殷殷地举起剩下的两盏灯给顾山青挑,顾山青笑道:“你选吧!”
木清偏头看了看,选了一个,把另一盏给了顾山青,道:“好!现在我们来瞧瞧灯上写了什么!”
张文典道:“你买的时候没看?”
木清又白了他一眼:“能买到就不错了,哪里有功夫看!快看快看!”
举着灯转了一圈,张文典道:“我的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这店家怎么选的诗,一点都不喜庆!”
顾山青轻笑两声,道:“最出名的那些诗词哪里有几首喜庆的,你就忍忍吧!”
白鸿将灯提到眼前,一字一字地读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什么意思?”
木清一拍手:“哈!还是我的最好!我的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怎么样,不错吧?顾大哥,就剩你了,你的是什么呀?”
顾山青托起花灯,只见灯上遥遥一片璀璨烟花,宛如星雨,烟花下一群人举着龙灯在欢快地甩舞,龙头硕大,龙身蜿蜒,确是一派热闹喜乐之景,他读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木清道:“咦?怎么只有你的和我们都不一样?啊,说起来,我这个前句后句都是什么来的?”
顾山青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刚刚读到花灯上的词句,他心里不由微微一颤。如果他更迷信些,大概会把它当作一句谶语。
但说到底,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
白鸿率先对花灯失去了兴趣:“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
如果说在人潮涌动的灯市上自如行走赏灯很难,那么在挤得几乎没有缝隙的摊贩小馆间寻一处能坐下吃东西的座位就是难上加难。
他们四个分头行动,四面出击,最后白鸿不惜伸出几条藤蔓,把和他们抢空桌的人迅速绊倒,几个人才终于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见那几个不明白自己为何平地摔了一跤的倒霉蛋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张文典才舒出一口气:“终于坐下了,累死我了。咱们走了几个时辰啊?”
顾山青道:“得两个多,快三个时辰了吧?”
张文典呻吟一声,揉着腿道:“怪不得。”
木清一脸吃惊:“啊?有那么久吗?我没觉得啊!”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无言以对,心里齐齐生出一个共同的念头:“女人,可怕!”
灯市上的人太多,食摊上卖的都是些提前备好的,简单易热的小吃,诸如炸糕酥酪肠粉笼包之类,需要人自己前去排队取用。木清对瘫倒在桌的三个男人大肆嘲笑一番,步伐轻快地就去了。
顾山青想了想,觉得让她一个人去终究不大合适,也跟了上去。
假如说找到一张空桌子是在灯市上吃到东西的第一道难关,那么在嘈杂的人声中和忙得四脚朝天的摊主搭上话,付过钱,成功取到吃的,显然便是第二道。
顾山青在人群外围来回转了几圈,不禁纳闷木清到底是怎么灵活地钻到最前边,又如此迅速地买到了几人份的油酥饼、炸春卷和蟹黄汤包,甚至还点了四碗冲了蛋花的酒酿醪糟,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二殷勤地送到了他们的桌子上。
木清买了这么多,如果他什么也没买到,可就太丢人了。
顾山青正准备横下心来往人群里冲,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人群:“你还要买别的?你看看你都买了多少了!咱们又没找到桌子,全都得摊在地上吃!等会老大来了,你看他怎么说你!”
紧接着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大意只有一个——“可是我饿了。”
是鹭飞飞和猫九郎。
顾山青忍住笑意,寻声找去,只见猫九郎嘴里叼着一把烤串,怀里满满抱着一堆零星渗出油渍的小纸袋,鹭飞飞满脸嫌弃,依然拿了满手,背上还扛着两个花灯,和顾山青他们的是同款。
——除了那两个花灯有些出人意料,和顾山青的想象几乎一摸一样。
他扬声叫道:“鹭飞飞!”
鹭飞飞远远看见他,脸上也是一喜:“顾大人!”说着,便推着猫九郎往这边挤,挤到顾山青身边,又道,“这么巧!您也来买吃的啊!”
顾山青道:“是啊!我刚才听你们说没找到位置?”
鹭飞飞摇头道:“可不是么!人太多了!”又不忿地轻踢了猫九郎一脚,“之前我看见了一个,如果不是他非要在那等烤串,我们都坐下了!”
顾山青笑道:“我们四个人正好坐了一桌,挤一挤还能挤出几个位置,待会你们和我们一起坐吧!”
鹭飞飞道:“这怎么好意思!”脸上的喜色却掩饰不住。
顾山青道:“没关系。”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得等我一下……”说完,深吸一口气——
等顾山青抱着他此行的唯一战利品——一只完整的烧鸡架,回到桌子上时,另外三人已经开吃了。张文典露出一个打趣的表情,正要对顾山青的鸡架发表评论,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鹭飞飞和猫九郎,又克制地忍住了。
几个人一阵腾挪,不仅给鹭飞飞猫九郎挤出了位置,也十分尊重地给苍殊留了一个。
猫九郎慷慨地贡献出了全部小吃,可惜每个人都对他的烤串敬谢不敏,于是他只得非常惋惜地一个人全吃了。
等所有人都吃得酒足饭饱,从长途跋涉中缓过劲来,张文典终于放松地问起了那个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你们大人呢?他去做什么了啊?”
猫九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巡逻。”
鹭飞飞补充道:“其实我们也在巡逻。但是这个家伙老说饿,老大就让我们先来买点吃的。”
张文典反问:“那你们老大不吃?”
鹭飞飞:“呃……”又道,“等他饿了就吃了!”
木清托起腮,笑嘻嘻地道:“话说……我都不知道,你们妖也买花灯啊!”
吃东西的桌子本来就小,她这么一托腮,一张明丽的笑脸几乎凑到了猫九郎的跟前,猫九郎的脸莫名地红了,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道:“其实……我也不想买……都是这个家伙……他还给我们老大买了一盏呢……”
木清眼睛一亮:“你们老大也有啊!快快快,快说说他灯上写的是什么!”
鹭飞飞看上去也有点狼狈:“这……我也不记得啊!咳咳,其实我买这个花灯,就是为了伪装,嗯,伪装!你看路上的人手里都有,我们也不能没有啊!”
顾山青想了想木清告诉他们的,这种特制花灯的价格,心道其实普通的花灯也能起这个作用,不过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张文典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要是知道你们老大买了这种花灯,全王都的姑娘都得冲过来,提着花灯一个一个往他身上撞吧!”
顾山青又想起那个到处都是苍殊身姿的花灯摊子,极为认同,正要附和,余光里却突地觉出什么异样。
他们的桌子临着街,顾山青身边就是人流。他转过头,仔细搜寻了片刻。果然,在人群之中,有一个小摊贩身后一个大包袱,显然是把摊布匆匆忙忙叠起来就背上了。他神色惊慌,脚步匆忙,蜷缩着身子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仿佛在躲避什么。
顾山青正在思索要不要跟上去观察一下,那小贩脚下一绊,包袱里有几个小玩意噼里啪啦掉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圆圆的挂饰,黑底白纹,看上去,依稀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