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话音未落,阿石瞬间暴起,冲念君的方向疾冲而去。
仲文仲武只不过比他慢了一毫。仲武一声大喝,对着阿石当胸劈下,这一剑按理早该将一个寻常人劈作两半,但阿石的肩颈处却只不过多了一个巨大豁口,滴血未流。
他去势不止,仲文连踏几步,脚下浮空,在仲武上方挽了一个剑花,决然一刺,一剑贯穿了阿石的咽喉。
阿石的脖子几乎马上就要断裂,他却恍若未觉,仍往前冲。仲文步法变换,在半空用力一蹬,仲武把卡在他胸前的剑猛然拔出,又深深地捅入阿石腹中,两人一道,这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阿石虽再不能前进一步,但依然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念君,目眦欲裂。
念君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顾山青断然喝道:“出来!”
阿石在仲文仲武压制下剧烈的挣动顿住了,而后颤抖起来,石头身子里的灵魂在激烈地抗拒着、挣扎着,却仍耐不住顾山青的又一声轻唤:“出来吧,已经结束了。”
一点点光从阿石体内泛起,越来越亮,如同蝴蝶破茧,一个透明的人形从阿石的躯壳中脱出。阿石又恢复了顾山青初见他时一动不动、目无表情的样子,唯有头颅在脖子上摇摇欲坠。
妖和兽的魂灵往往很简单,所以总是最原初的金色,人却复杂得多。许是因为激烈的情绪和种种念头,不同的颜色在那人的魂魄中飞速地流转变幻,突然涌起又蓦然退下。
生魂离体动荡不稳,顾山青向那人走了一步,想为他定魂,却在这时看到了他的脸,不禁惊呼:“怎么是你!”
这人分明就是镇异司的人!
他的眉目比常人要深,依稀有几分异域风情,叫顾山青格外记住了他的脸。就在顾山青和苍殊一同从昆山下的小镇飞回王都时,他还扒在镇异司的墙上看热闹。
和顾山青同时出声的还有叶一:“何非!山青!”
她在离开后终于又赶了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接着又发现了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有人通报,到她赶回来,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一个时辰,花园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山青下意识地看向叶一,而就趁他一刹的分神,何非的魂魄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念君的眼前!
“何非!”叶一一声惊叫,仲文仲武急急追去,,却不知该对他如何是好。
然而,顾山青却明白,他身为一个无凭无依、毫无法力修为的生魂,就算贴到念君脸上,也什么都做不了。
“哈哈哈哈哈……”何非大笑起来,好似对当下的情形完全不以为意,“也算终于教我见着了你的脸!”
哪怕何非这般贴着鼻子说话,念君的脸色也丝毫未变。
“叶司台,我对不住你。”何非对叶一道,眼睛却一分没从念君的面上离开,“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镇异司无关!好君上,我和山南苗家二百三十七口,在地下等着你!”
何非魂魄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淡,顾山青霎时觉出不对。诚然生魂离体不能太久,否则就会消散,但这个速度也太快了些!
他脱口道:“等等……!”
但为时已晚,何非的魂魄寸寸碎裂,只余星点微光,晚风一卷,便散成了一道直通天上的细碎长虹,很快消逝不见了。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念君纹风不动的表情终于破碎,他垂下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更浓的倦意似乎从他的体内涌出,让他整个人缓缓、缓缓地塌了,他斜过身子,一条胳膊支在木案上,好像不愿再看任何人。
仲文上前一步:“君上,他这一系列布置必有同党,我看必须赶紧……”
念君却打断了他:“够了,不必追查了。”
仲文似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又或是对他说的话太过难以置信:“君上,他的同党无疑是内贼!必须……”
念君声色更厉,道:“我说,够了!”
仲文住了口,抿紧了嘴唇。
“山南苗家的事虽然非我之过,但到底根源在我。是我的错。”念君这一句说得像自言自语,下一句又提高了声音,“既然人已经魂飞魄散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既往不咎,所有人都不许再提。”
“君上!要是下次再……”
念君又淡淡地截断了他:“若能杀了我,那是他们的本事。”
仲文紧皱眉头,张口欲言,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念君道:“叶一,把他们都叫起来。”
叶一点点头,对仲文道:“仲将军,借剑一用?”
仲文把剑扔给她,叶一反手拔出,在剑身上铮然一弹,铿锵声悠悠而散,余音不绝。
不多时,木清率先醒转,一双大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白鸿在张文典脸上狠戳一记,戳得他痛叫起来。
不空一激灵翻身坐起,双手合十,眼睛在天上四处乱飘:“阿弥陀佛,那位可怕的女施主走了?”而后瞧见依旧呆呆坐在地上的文影,赶忙向她靠近,“文姑娘没事吧?”
宴上的其他诸客也陆陆续续醒来,有人大叫:“女鬼!女鬼……什么?女鬼没了?”
也有人注意到了仲文肩上的伤口,赶过来嘘寒问暖:“哎呀!仲将军受伤了!那女怪肯定是将军降服的了!我一直就说,文武两位将军的武功真可谓是举世无……举世成双啊!”
谢丰年倒下的姿势格外优雅,宛如美人春睡,此时醒了,眼睛没睁,倒先悠悠一叹,把脸支了起来。
见他这般装模作样,顾山青噗嗤一笑,满腹疑问先放到了一边,笑道:“你如此悠闲,不怕那女怪还没走,下一个就盯上你了?”
谢丰年头也不抬:“要是没走,这花园里还能有这么多人鬼吼鬼叫?早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话一针见血,顾山青不禁失笑,何非自碎魂魄的阴影不由淡去了一些。
这时,看差不多所有人都醒了,念君端坐案前,朗声笑道:“孤布置不周,让各位受惊了,先自罚一杯!”说完,举杯饮尽,又道,“作乱之人已经正法,大家不必介怀,不必担忧,请继续飨宴!”
他受伤的手收在袖里,一身倦意和满脸疲色如化风中,再露不出分毫,连披在大鹏王身上的外袍都不知何时收了回去。
众人虽不清楚其中细节,但看之前架势,也多少能猜出是冲念君来的。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不想多讲,也只得让此事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各自装作无事地聊起了曾经听过遇过的神鬼怪谈,什么“无头鬼午夜巡街”、“虎魄现形三身一念”,一时间啧啧称奇声此起彼伏。
大鹏王似乎对没看到文影舞剑很不甘心,几次三番地发出暗示,念君一概装作不知。
镇异司众人默默地回到座位,白鸿经过一番折腾,又饿了,将剩下的菜底扫荡一空。木清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问道:“你们谁知道到底……”
叶一斜她一眼,她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又过没多久,等侍女上完了点心,念君借称夜色已深,先退了席,令大家自行饮宴。只是他这么一走,别人更没什么可呆的,也就接连散了。
顾山青思考了片刻要不要向叶一做个交代,但在这长长一晚后他也实在累了——赴宴时,谁能想到晚宴中竟酝酿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更何况此事情况复杂,解释起来必然花费不少时间,也不差这一晚。顾山青为自己寻了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地和谢丰年他们一起往外走。
张文典正精神十足地说起那最后一道蝴蝶酥:“……所以说,不是所有的蝴蝶酥都能叫蝴蝶酥,只有葩香花作馅,才真的能招来蝴蝶,才配叫蝴蝶酥!”又摇头惋惜道,“只可惜问君殿设了结界,否则说不定真能欣赏一番蝴蝶群聚的奇景。”
他身旁白鸿听得一脸信服向往。
顾山青回想了一下,那最后一道点心确实异香扑鼻,就算他早没了品尝美食的心思,也觉出了特别。他本以为“蝴蝶”指的只是那点心精致的形状花式,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讲究。
“果真如此?”,不空惊奇地问,接着捶胸顿足道,“可惜了,如果张施主能早些说,小僧怎么也要尝一尝!”
白鸿难以置信地看他:“你没吃?”
谢丰年哼了一声,嘲笑道:“他一心忙着安慰美人呢,哪里还顾得上吃啊。”
木清笑嘻嘻道:“没事,反正你也不吃肉,没吃上的好吃的不止这一道,不可惜不可惜!”
张文典突然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真正可惜的是,咱们谁都没能看到文影舞剑。”他招招手让几人凑近些,“你们知不知道她舞的这个剑是什么来头?”
顾山青挑起眉:“你知道?”
张文典得意地瞥他一眼:“即使不中,亦绝对不远矣。”
原来,据他所说,这弦舞最初乃是一种对敌之术,是几百年前人和妖攻城夺镇时,不会浮空术的异士们为了应对妖禽在空中的优势想出来的法子——你不下来,我自己上去不就得了?
用上坚韧妖筋,再配合轻身术,借力攀升,法子虽笨,却好用,甚至创出了与之相对的剑法,只是在双方止战后慢慢衰落,最后演变成了只有象征意义的,在云州几地流传的惊弦舞。
而不知其中来龙去脉的大鹏王就那么大咧咧地、兴致勃勃地问起了这种专门用来对付他们妖禽一族的弦剑术。
顾山青不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听谢丰年问:“你是从哪知道的?”
“这自然是……不能告诉你们的。”
“快说!”木清一拳砸在他的胳膊上。
张文典痛呼一声,揉着胳膊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小姑娘不要这么暴力好不好?”
木清又举起拳头:“你说不说?”
“说说说,”他轻咳一声,道,“我前两日在街上看见她执着扇子跳舞,莫名觉得舞姿中有几分剑意,身形偶尔也很似剑招,就回去翻了几本剑谱,果然被我翻到,就叫作云州弦剑术。在脚注里也提到了文影跳的惊弦舞,说只有有剑术功底的人才能学此舞。”
谢丰年打量了张文典一眼:“你学过剑?”
张文典苦笑:“可不是,我就是小时候学剑不成,才转修的术法。”
几人一路走一路聊,顾山青一边三心二意地听,时不时附和上两句,一边想着此时再叫王伯烧水好像有些晚了。但能早些回家躺到床上,那也是极好的。
然而人不遂愿,他们刚走出花园偏门不远,就听有人在背后道:“顾大人!顾大人请留步。”转头一看,竟是仲文。
他换了一身外袍,松松套着,但显然伤口并没有处理好,肩上又殷出一点血色。
谢丰年也放慢脚步,狐疑地瞪向仲文,顾山青对他摆手:“你先走吧,我稍后跟上。”
等镇异司的人走远了,仲文才掐诀张开一个消音结界,客气却冷淡地问顾山青道:“顾大人,实话实说,你是怎么知道石怪被附魂的?”不等顾山青回答,又接着道,“除了他扶了文姑娘一把这个理由。”
仲文在这时候拦住他,只是为了问这个?
顾山青有几分奇怪,依然答道:“其实我在见他时就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后来出了事才把一切串起来。只不过文影摔的那一下是最明显的,可惜我没能更早反应过来。”
仲文似乎对他的说法毫不惊讶,追问道:“还有哪里不对?”
“比如文姑娘给他们端去的饭菜,其中一个剩了半碗。我在祭礼前曾和他们一桌吃饭,按理说他们身为石侍,得了文姑娘的指令,不吃完就不会停止,又怎会剩下半碗?”
许是因为惦记着接下来的行动,没留意到这些细节,也实在吃不下去吧。
“仅是如此?”仲文将信将疑地看他。
“仅是如此。”
他答完,两人蓦地陷入了沉默。
电光火石间,顾山青突然明白了仲文来找他的缘由——仲文在怀疑他!
回想起来,在所有人晕倒时只有他和白鸿保持清醒;他召出小黑想对念君施以援手,那剑却是念君自己拦下的,旁人只看到小黑向念君冲去;他无凭无据就提出那红衣女乃是幻术;而就算他揪出了石怪中的何非,那也可以解释成,他眼看事情败露,出卖了同伴,以保全自己!
顾山青暗暗苦笑,且不论念君发话之后,仲文会不会阳奉阴违,暗自继续追查,就算他真的继续追查,在查出何非的同伙之前,他必然也要在这位将军这记上一笔了。
仲文盯着顾山青看了半晌,最终道:“明白了。顾大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是,今天也有劳将军了。”顾山青点头道。
仲文正要转身离去,顾山青又叫住了他:“将军请稍等。”说着手上一招,引来细细光流。就在要触到仲文肩头时,他侧身一闪,幅度不大,却极是明显。
顾山青的手一顿,苦笑道:“将军放心,在下只是想为你治伤。”
仲文这才不动了,看那金光慢慢没入衣下,问道:“你这治伤的法子,立刻就能起效?”
顾山青摇头:“只是封住皮肉,尽快止血,在危急时能吊口气罢了。”
仲文脸色稍缓,点点头,不再说话。
治完了伤,看仲文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顾山青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他摇摇头回身要走,没走两步,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十分惊喜。原来,在不远处剩下的零星几个马车间,来时的马车夫还在百无聊赖却又恪尽职守地等他!
没想到那马车夫看到他也是同样惊喜:“太好了!大人您没走啊!我还怕您回去也不坐车,又给人搂着送回去了呢!”
“咳咳咳咳……”顾山青呛得一阵咳嗽,“什么搂着?我不是,我没有……算了,车把式,劳烦你把我,拉着,送回家!”
“得嘞!”
回去的路比来时顺畅许多,在颠簸中,顾山青不自禁回忆起晚宴上的一切。
他还不知道苍殊和叶一那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山南苗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仅从他所见而言,就可以说这个局布得又快又大胆,同时十分复杂,若说何非无人襄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念君的态度便更值得玩味,竟然要将这样一件大事轻轻放下,不再追查。结合他莫名的自陈来看,倒像是他真的有愧于何非,有愧于何非口中的“山南苗家”,若是追究到底,反倒会把他想掩藏的事牵扯出来,越摊越大!
念君深居简出,平日连王都的官员都见不到人。若想刺杀他,这个五年一度的晚宴确实是极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
文影来王都不过几天,两日前还在为面见念君之事心中惴惴,布局的人却在这短短的两天内就知晓她会参加念君的晚宴,认出她身边的两个侍卫是熔冲山的石怪,而后何非附魂、伺机下蛊。
除此之外,还要想办法让文影跳的惊弦舞,尤其是这舞的来历传到大鹏王耳朵里,如此,那个本人对剑术完全一窍不通,却嗜剑到无时无刻不随身带剑的妖王必定会要求文影在宴中舞上一回。
最后,在晚宴中施展幻术,声东击西。
只是,顾山青之前从未听说过幻音能将人催眠。能在手无法器时做到这种地步,此人的幻术该是何等高超!
又或者,催眠众人的,可真的只是那啸音?
细想下来,这全盘细密布局里唯一的疏漏,便是低估了念君本人的实力。诚然极少有人能看到念君出手,但一个这般缜密的人,会漏算这一点吗?还是说不管念君身手如何,他本来就准备孤注一掷呢?
若是文影一开始没有出现,他又会怎么做?
“大人,咱到了啊!”
顾山青止住发散而去的种种念头,呼出一口气。
多想无用,是时候回家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