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早就落下,花园四角奇异的白炽焰火高悬,照彻黑夜。
原先离得远看不清,这时走近了,顾山青才发现念君的面容年轻清秀,一双凤眼狭长,只是嘴角向下,眉峰细锐,显得有些冷淡甚至是薄情。
顾山青不由又想起谢丰年之前说的那个传言。在二十年前,就在这问君殿里,他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出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离奇意外,占用了镇异司和按察使们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导致丘无忌逍遥法外,他的父母惨死于小城客栈之中,又在二十年后的此时将顾山青带到他的面前。
顾山青并不恨他,只是觉得,这人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奇妙。
看他们上前,念君唇角微弯:“叶司台可好?昨日有劳诸位了。”眼里深藏着一丝受过轮番敬酒后的疲惫。
叶一欠身行礼:“托君安,这是我等当做的。叶一携镇异提刑司敬君上!”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镇异司众人也随她饮尽。
念君的视线轻轻扫过,顾山青原本以为他会和献礼的三人交谈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幽深目光落到他的方向停住了,淡淡道:“乌鸦不错。”
顾山青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偏头看去,只见小黑收拢翅膀,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肩头,一双豆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念君。
他竟然不知道小黑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念君对他的反应仿佛一无所觉,作出了让他更加震撼的发言:“非常聪明的补魄法子。不过,这乌鸦虽然算是你本人的魂魄,长期驱使下来,亦免不了损耗,须得多加注意。”想了想,又道,“助苍殊寻回千丝戒的也是你罢?我有件宝物可温养魂魄,等宴之后,叫仲文给你送到镇异司去,就当是对你的嘉奖。”
顾山青一时说不出话来,镇异司众人也震惊地扭头看他,只有谢丰年不置可否地一勾嘴角,冷眼旁观。
顾山青心中暗叹,他果然早就知道!
人的魂魄有十:三魂名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他小时候遭遇变故,三魂七魄中的雀阴一魄被强行撕裂,离体而去,他的师父施救于他,将他剩下的残魂与一只路过乌鸦的兽魂相融,让他不至于痴傻余生。只是这一魄虽然被他的师父补全,毕竟不是原装,不够稳定,时常变成乌鸦的样子溜出来。一溜出来,他就又成了缺魂少魄的傻样。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师父教他修习起了魂术,他的修为越深,小黑可以活动的范围就越大,溜出来也就再无妨碍。也正因如此,当小黑不在体内时,他一魄的魂位留空,正合与生灵万物共鸣,让他能将驱灵术使得得心应手。
强夺魂魄残忍阴毒,且人心不定,所思所感纷扰繁多,除非自愿献身,人或妖的魂灵驱策起来威力虽大,却多有凶险,甚至难免反噬。那寥寥未入邪道的驱灵异士,一般会收服几个惯常驱使的兽灵。这些兽灵里勾陈獬豸那是传说,毕方狮犼得使劲找,狗熊老虎基本是常态,甚至很是拿得出手。
顾山青却不愿为此杀生,环顾了一圈,发现手边不就有个现成的,还是自己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于是,小黑,就是你了!
话虽如此,魂魄外露原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还要拿自身一魄去对阵杀敌,面对种种未知的凶险,这种行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心大。
然而顾山青对他本人的事惯常都是心大的,也无人管他,便就这么去了。
这件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人,镇异司的人也就以为小黑不过是他驱使的兽灵,虽然格外特立独行了些。
谢丰年身怀“心眼”——顾山青依然不知道这是他眼睛的正经名字,还是随口逗他的,看出来也就罢了,却不想念君也一眼将他看穿!
张文典愣愣道:“所以……平时小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说的?”
顾山青完全忘了还有这码事,当即装傻道:“啊?什么话?”
张文典从牙缝间“嘶”地抽了一口气,瞪起了眼,对顾山青死不认账的态度非常难以置信。
念君露出一丝惊讶:“你没有告诉他们?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对不住。”
顾山青连忙行礼道:“君上折煞我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
镇异司众:“……”
念君轻轻一笑,又转向叶一道:“叶司台,我还有一件事要交托你们镇异司去做。”
叶一正色道:“君上请讲。”
念君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扭头招手道:“小影过来。”
文影正端着两个碗走上高台,一个已经空了,而另一个还剩一些,显然是刚刚端给阿石阿土吃剩下的。听到念君叫她,她赶忙放下碗,快步跪坐到念君身旁,而后一抬脸,先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不空,惊叫道:“居然是你!”
不空看起来很有往众人背后躲的冲动,但好歹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尊严,忍着没动,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正是小僧。”
说完便住了口,也不多做解释。然而他这边垂着头,视死如归地等待发落,文影却好似就这么呆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念君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甚至还都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还是不空再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抬头道:“文姑娘?”
他这么一叫,文影“呀”地回过了神,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骤然红了,吱唔了片刻,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心翼翼地对不空道:“那我们……能不能算扯平?”
不空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小僧愿与姑娘扯平!”
他没完全说实话,她也没有,算起来倒确实是这样一笔账。
谢丰年看得摇头叹气,对顾山青道:“从前天她答应和不空去吃饭开始,我就觉得这姑娘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傻。”
顾山青哑然,台上的念君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评论,展开一把折扇,躲在扇后咳嗽了两声,只不过肩膀微颤,很像是在偷笑。
文影的脸更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不空回头狠狠瞪了谢丰年一眼。见他好像动了真怒,谢丰年讪讪地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算是示了弱。
念君轻咳一声,敛色道:“既然认识,那就更好办了。你们应该知道,小影有一个哥哥叫文阳,一直在云州做行商。半年多前,他去进货,过了不久就没有了音讯。叶司台,我想托你们去查的就是这件事。”
叶一迟疑一瞬,道:“属下并非质疑君上的决定,只是旅途在外,原本就多有曲折,半年也算不上太长的时间,更何况文公子做的乃是商事,瞬息万变。文姑娘怎知令兄不是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商机,临时改变了行程,拖延了回家的时间?”
念君正要答话,文影却激动地抢白道:“不是的!我有一样……东西,不管距离多远都能和兄长随时联系!我和兄长相依为命,他每次出去,都是三天和我报一次平安,如果不是出了事,他绝对不会不理我!而且,他本来就只安排了一个多月的短途旅行,是为了采集一批急用的药材,但过了半年都还没有消息!”
叶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是我草率了。”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会有异士做的奇巧玩意流落民间,文影这般语焉不详,说的大约就是其中之一。
正待细谈,突然听一个浑厚声音道:“念君,听说你身边那位姑娘跳舞跳得很好,以前都没人见过啊!来跳一曲如何!”
原来是一旁的大鹏王。他的眉目轮廓粗犷深邃,算不得俊美,举手头足间却自有一种阔达的魅力。
在念君受人敬酒时,他也一刻没闲着,基本所有人在敬完了念君之后,都还要再去敬他。顾山青之前就时不时听到他豪爽的笑声。他约莫是从谁那听说了文影在王都里跳舞的事,这时又正好看她上到了台前,就直接这么提了出来。
大鹏王这一打岔,文影哥哥的事也只能稍后再说。
念君笑道:“这位姑娘是本君的世交,她家的舞源远流长,乃是九州一绝。本君原本就想让她在宴后舞上一曲,大王倒是心急!既然如此,小影?”
文影细声道:“是。”应完,对台边唤道,“阿石阿土,来!”
她的声音不大,那两个巨人耳力却很好,言听计从地挤开人群,走到文影身前。
许是怕众人等得急,她起身直接向前一步,跃下高台,跳到阿石和阿土之间,然而在落地时,却不知怎么绊了一下,向旁边一歪,幸好被迅速扶住,才没有摔倒。
这一摔,文影自己没怎样,倒教其他人的心霎时悬起。
大鹏王犹豫道:“这……要是文姑娘不方便,那咱们就下次再说!”
文影耳朵烧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可能是坐太久了,不碍事的。”
接着,她低声对阿石阿土交代了一番,那两座小山一板一眼地相背而行,在台前空地拉开两丈距离,撑起竹竿,竹竿间透明的丝弦微垂,若隐若现。
方才顾山青还奇怪,念君要把文影哥哥的事交托与镇异司,借晚宴的机会将她引荐给他们再合适不过,但又何必让阿石阿土也跟来,却原来是早就做好了让文影表演的打算。
司礼宣布了文影跳舞事宜,镇异司几人坐回了原位,高台下的酒客们也纷纷停了杯,各自回到座前。有刚刚目睹了文影那一摔的满脸怀疑,悄然指指点点,看得顾山青简直要发笑:虽说是念君的晚宴,这些看客倒和王都街头的那些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
谢丰年摇头对顾山青道:“说看她跳舞说了这么久,想不到在这看到了。”
这时文影走到那细弦近前,又想起什么一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念君敏锐地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文影轻轻道:“如果能有配乐,那就最好了。”
闻言,念君抬起手,招来了乐人,顾山青余光里却看到人影一闪,却不想是谢丰年站了起来,向念君行了一礼,道:“在下知道诸位乐师大人技艺超绝,冠绝九州,但方才小生对文姑娘出言不逊,心怀愧疚,也稍通乐理,不知能不能允许在下为文姑娘作配,聊表歉意?”
顾山青挑起眉,不知道谢丰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讲究礼节了。
念君微微颔首,算是给出了首肯。
文影对之前的事更是毫不在意,对谢丰年灿然一笑:“那就多谢大人了!”
谢丰年走到台前,借了其中一位乐师的笛子,问:“文姑娘可有何指定的曲目?”
文影答道:“不必,谢大人随意吹即可。”说着,脚下稍踏两步,衣袂飘飞中一个旋身,轻巧地落在了弦上。那细弦绷紧,微微摇晃,她本人却纹丝不动,手悬发顶,指拈莲花,颔首微回,呼吸间摆开了舞蹈的起式。
“好!”人群中立时有人叫好,谁还能想象得到她之前笨手笨脚的样子?
叫好声中,谢丰年的笛声响起,低低柔柔。
这笛声初时十分轻缓,文影随之款步微移,轻舒缦展,腰肢手臂柔若无骨,如春日时花苞生长,摇曳间缓缓盛开。待她展到了极点,突然一个清越笛音提起,笛声转为欢快,文影全身一收,舞动也随之加快,在细弦上辗转腾挪,看得众人不觉屏息,生怕一丝打扰就会让她从弦上失足落下。
阿石阿土配合地将竹竿拉起,让弦绷得更紧。那弦在轻快的脚步中上下摇摆,直到笛音拔至最高处,文影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在空中飘然做了一个回转,又如白鸟般轻轻落下。
这一落,没有停止,借着力道一伏一起,她开始在弦上疾旋。旋转不止,细弦剧烈地摇动,文影脚下却稳如泰山,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从顾山青身边急急擦过,他稍稍转头,见那人快步走到叶一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听完他的话,叶一点点头,竟向念君遥遥行了一礼,起身走了。
顾山青不由皱起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叶一在人君宴中途离席?
又过不久,笛声委婉低回,文影的舞蹈缓了下来,身体放得愈低,在最后一个音符时双臂环身伏于弦上,宛如雁落枝头,将头颅藏于翅下。
一瞬的沉默之后,欢呼声轰然爆出,有人高喊:“好!再来一个!”
念君身旁的大鹏王也在大声鼓掌叫好。
等欢呼声稍歇,大鹏王饶有兴趣地问道:“姑娘跳得好!不过我听人说,这弦舞其实来自一种剑术,可是真的?”
妖王好剑,基本人尽皆知。
刚刚就在文影跳舞时,顾山青也注意到有人对大鹏王附耳说了些什么,让他的脸上现出了讶色和浓浓兴味,看来说的就是这个了。
说来倒巧,前日他和谢丰年在藏书堂时同样聊起了文影所跳的舞蹈,聊着聊着来了兴致,不知是谁提议,两人一起翻起了典籍,想考究出这惊弦舞到底来源何处。然而他们翻遍了舞典,又查阅了云州的地方志,也只得出这舞是在人妖大战之后一段时间出现,且只在云州极少数几个地方流行的结论。
现在根据大鹏王所言,原来它却是发源自一种剑术么?
但文影大约也不清楚这其中的来由,只诚实答道:“小女的母亲确实在这惊弦舞之外,还另教了小女一套剑法,小女也只学了个皮毛,不知是不是大王所说的剑术。”
大鹏王兴致更浓,一秒也没耽误,从腰间取下宝剑,扔给文影:“有趣,你耍来看看!”
文影猝然接住剑,被那剑上的力道撞得后退一步,求助地看向念君:“君上,这……”
念君笑道:“无妨,你舞罢。”
这晚宴上除了大鹏王,原本只有仲文仲武可以携带兵器,谁承想大鹏王却如此率性而为,就这么将剑扔给了文影。
但念君发了话,文影也只得应是。抽出剑,恭敬地交还了剑鞘,她再次翻身跃上丝弦,双手握住剑柄,稳稳地拉至耳边。
这动作毫不起眼,在她跳舞时显得漠不关心的仲文仲武却好似突然回过神来一般,齐齐投来目光,等着看她的下一步动作。
顾山青觉出了有趣:如此来看,文影说她略通皮毛,必然是自谦了。
但他一转念,又觉得按照文影的性格特点,说不好是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剑法练到了哪个地步。他暗自一笑,甩掉杂念,准备专心瞧一瞧这剑法。
然而就在这时,念君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伸出一根食指,止住文影的动作。
人们不知有何变故,也渐渐静了下来,看向念君。只见他举目望向空中,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众人也随他仰头看去,有眼尖的人不由呼出了声:“啊!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这也是准备的节目么?”
“哪呢?什么东西?”
“不知道,看上去像是个桌子!”
窃窃私语中,每个人陆续都看到了是什么夺走了念君的心神:有一块模糊的黑影从深浓夜色中缓缓落下,隐约伸出四条支干,一端还似垂着一缕参差破旧的布帘。但光从剪影来看,并不能判断出它是什么。
低语声渐渐消失,安静再一次笼罩了花园,那黑影稳稳下落,越来越近,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终于降到了光亮处。
有人立时惊恐地大叫起来,这一回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分明是个一身血红的女人,垂着的,是她的手脚和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她低着头,四肢绵软,如断线布偶般悠悠摆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们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