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耳旁的嗡嗡声渐渐止息,闲聊的房上君子们住了口,纷纷站起身,望向问君殿的方向。
问君殿西侧高塔的塔顶,走马台两片常年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片刻屏息之后,两队银甲飞骑从门中霍然冲出!
这两队骑兵身骑白马,领队的二人一着白甲、一着黑甲,在冲出门的刹那举起两面大旗,一面红底日纹,一面蓝底月纹,在风中猎猎作响。骑士们的盔甲在日光下粼粼反光,随着马越跑越快,几要拉出平行的银线。
飞马马鬃飞扬,霎那间风驰电掣地从顾山青二人头顶凌空踏过,直冲向正对的城东门,而后在城门上方猛地各自拐弯,两分南北,开始绕城一周。
顾山青目送这两队骑兵的背影渐渐缩小,听谢丰年在耳边哼道:“真是阔气,不愧是问君殿的人。怎么不见母大虫给我们搞一匹飞马?”
顾山青问道:“为首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谢丰年漫不经心道:“那两个啊,白的叫仲文,黑的叫仲武,是兄弟俩,特别能打。”
顾山青惊奇道:“这么厉害?”谢丰年一向是个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的,能让他真心实意道一句“特别能打”,看来这两人确实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丰年道:“他俩一起上,能扛住叶一的剑。”
顾山青肃然起敬。
飞马奔速极快,说话间,两队骑士在欢呼声中绕城归来,刀兵相碰,交错而过,又调过头来,在问君殿前正正停下,相对而立,其间空出了十丈的距离。
就在这时,原本就震山的欢呼又翻了一番,声浪冲天。
谢丰年道:“正主来了。”
顾山青抬头望去,问君殿里一个高台浮起,似辇非辇,四角有白炽火焰在烈烈燃烧。高台上立着五彩华盖,盖下一人一身白底绣了胭脂色牡丹的衮服,头戴冠冕,端正而坐,远远地看不清楚面目,不消想,便是念君了。
仲文仲武将手中大旗交给副官,脚下一点,从马上飞身跃下,一并向念君行了一礼。接着向面而对,一个拔出背后银枪,一个亮起双刀,微一点头,拉开了架势。
未几,只听一声悠悠钟鸣,金戈交碰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天际,两人身影相接,在须臾间便过了几十招!
仲文的银枪攻势连绵,势不可当,仲武步步格挡,又间或伺机反攻,双刀几乎舞成了残影。两人时近时远,兵器间爆出刺耳的刮擦之声,火花四溅。
忽地,仲武在对战中寻到了一个间隙,在呼吸间压下枪杆,借力跃起,翻身劈向仲文的面门!
底下的观众猛然吸气,顾山青却知这两人平日定然早交手不下万次,绝不会误伤。果不其然,仲文偏头一闪,两指轻轻一弹,一声铮鸣,把仲武的刀弹开,又挥枪一抡,迅速拉开距离。他踏在空中,枪尖仍直指对面,等待再次出手的时机。
刚刚那一下让仲武的刀几乎脱手,他却顺势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让刀翻转,重新摆出了起式。如此双刀一个向前,一个后,显然是要换一种刀法了。
“好!”一瞬间紧张的屏息之后,人群中爆发出轰然的叫好声,连绵不绝。
两人的武艺无疑十分高强,但比起他们的武艺,顾山青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问君殿的这些护卫,都会浮空之术?”
谢丰年嘲笑道:“你以为浮空术是路边的大白菜么?哪哪都能见到!除了这两人,好像也只有三四个会。否则你以为念君囤这么多飞马做什么?”
顾山青:“……拉车?”
又过不久,再换了一套身法打过之后,天上的二人刀枪蓄力相击,发出一声震天脆响,嗡鸣不绝。底下离得近的人甚至不由捂住了耳朵。
两人僵持一会儿,就势向后一翻,各退一步,对抱一拳,算是作了和局,退回到队列里。
谢丰年精神一振,用力拽了拽顾山青的衣袖:“该到不空他们了!”
他话音刚落,天上似有妙音传来,隐隐约约间缥缈又神秘。四位窈窕神女不知从何处飘然而降,高髻云鬓,玉臂轻舒,手挽飘带,吹笛抚筝反弹琵琶,如仙乐般空灵,连日光都柔和地折射出七彩佛光。
四周的人发出阵阵惊叹,谢丰年却忍不住笑骂一声:“死和尚净会装模作样!”
旁人看不出来,他们却看得分明,这神女不过是张文典折的纸人,而烘托氛围的乐声和佛光则显然是不空的手笔。
谢丰年在怀中掏了掏,递了个一面镂空的小木盒给顾山青。
顾山青问道:“这是什么?”
谢丰年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没做准备么?我一早就吩咐包打听跟着那三个家伙了。你往里看就是!”
顾山青哑然,在谢丰年连番的催促下贴眼往小盒子里看去:问君殿外设了结界,包打听往里冲了几回,都给弹了回来,还弹得飞出老远,到最后才长了教训,盘旋几圈,落在了殿外的树上,正好俯瞰殿前白玉阶上的不空三人。
张文典规规矩矩穿了礼袍,不空一身灿金袈裟,木清却红衣似火,站在两人身边格外夺目。
谢丰年也注意到了,举着另一个盒子哧道:“这丫头,臭美臭到问君殿里去了!”
顾山青想了想谢丰年最爱穿的那一身红色纱袍,决定还是闭上嘴巴。
在仙乐之中,张文典双手合十,夹一页薄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而后扬手往天上一抛,白袍宽大的袖摆在风中招摇。在他身边,不空一手扶腕,一手握笔悬空,双目微阖,面色肃然。
顾山青抬起眼,只见一张雪白宣纸从张文典处飘起,急急变大,直到横竖有城墙之宽方才停下,竖立在空中,随不时吹起的微风悠悠荡荡。
一直在持续的喝彩声渐渐低下来,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间,讶异的呼声响起,一抹如血艳丽的红如墨般泼在纸上,紧接着,几道抑扬顿挫的浓黑粗枝快如闪电,将这点点殷红连起。不过几个起落,一树冬日里傲雪而立的梅花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然而这无形之笔却没有停止,挥洒间毫无停顿,勾擦染点,春日玉兰、初夏牡丹、深秋淡菊……,环绕着中心一圆玄妙的空白,世人所能想到的千百种花在片晌间尽数收于这薄薄纸上,真真是花满人间!
按理说这不同时节的繁花聚在一处,该显得杂乱。这画却不知怎的,只让人觉得春去秋来中万物轮回,各自有时,生机流转不息。
没多久,有人认出不空的笔触,惊叫道:“不空大师!是不空大师!”又带起一片惊呼。只是这呼声比之前来得更柔和尖细,全是女子,几乎能教人想象出一群活泼的莺莺燕燕激动地用手帕捂住嘴的样子。
谢丰年摇头叹息:“这个不空……当差当到这个地步,也是到头了。这要是想去问个什么案,谁还会正经理他?”
顾山青轻笑:“你羡慕了?”
谢丰年“哈”了一声,哧道:“我羡慕他什么?我羡慕他是个光头和尚?羡慕他会画几笔破画?羡慕他走在路上随便拿了人家给的东西就吃,也不怕中毒?还是羡慕他到哪都围一圈漂亮妹……”
说着说着,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顾山青忍住笑,而谢丰年气急败坏地选择做一个死鸭子:“谁羡慕他了?我才不羡慕他!”
他们的头顶上,不空的已然收了尾,将一副万花图画得气势磅薄。他最后一笔提起,宣纸轰然破碎,化作画中千百种鲜花的花瓣,随风四散,吹起了一场无穷无尽的花雨,纷纷扬扬地落在人们的头上。
惊叹声此起彼伏,有爱俏的小姑娘伸手去接,不消一刻便积了一座小小花山。
而就在所有人仍忙着弯腰捡拾花瓣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
原来,在宣纸原本的位置,一个丰神俊朗的人影不知何时负手立在了那里,腰间配着宝剑,看他的体貌,正是画像中人们所熟悉的初代人君的样子。
人群慢慢地静下来。那人影谦逊地行了一礼,抽出宝剑,拉开一个起手式,接着,仿佛在给什么人演示剑招一般,认真地一招招慢慢比划起来。
然而尚没比划完三招,底下的人蓦然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凭空燃起了一团火,而从那团火中,一个青面獠牙,狰狞而丑陋的邪魔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顾山青无声地笑了。如今人君和妖王都鼓励人和妖和平相处,自然不可能在这般重要的祭礼上让人君除妖,那么这个“反派”,只能由早就被消灭殆尽的魔来当了。
那邪魔鬼鬼祟祟地提着刀向人君背后走去,人君却似一无所感,仍在一板一眼地变换剑招。直到它高高举起那九环大刀,眼看要当头劈下,人君忽有所觉,猛然回头,当胸一剑,将它刺于脚下。
那魔挣扎两下,化为飞灰。但一切并未结束。
在另一个方向,又有一团火焰凭空烧了起来,两个魔从火焰中冒出,同样青面獠牙,同样狰狞丑陋,立刻被人君斩杀。
然而,就在同时,竟又有几团火焰在前后左右同时燃起,越烧越旺!
从火中现身的邪魔越来越多,而随着他们现身的速度加快,人君身开八面,剑法剑招如行云流水,也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不知多少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空中蔓延,竟连成一片,喷吐着灼人的热意,将人君彻底包围。而一**残暴凶恶的邪魔前仆后继、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向人君扑去!
人君雪白的剑光舞成了残影,疾如流星,迅若雷霆,一斩波澜起,一崩五岳倾,当真是酣畅淋漓!
在他如拆瓜切菜般的砍杀中,魔进攻的速度终于渐渐放缓,直至最后一只在他一劈之下分作两半,火势渐熄,终究是灭了。
人君洒然收剑,最后施施然行了一礼,如仙人般飘然而去。
他走了很久之后,底下的看客们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爆发出震天撼地般热烈的欢呼。
谢丰年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也只得勉强承认这一场献礼确实精彩至极:“长能耐了,居然连我都一时想不出他们有的地方是怎么做到的。”
“直接去问他们,不就好了?”
“怎么,我不要面子的?”
顾山青没理他,叹道:“我只知道不空画得好,没想到他能画得那么快。人君那么多招式和变化,他居然能顷刻间画出来。”
——“人君除魔”这一出里生动又鲜活的动作绝不是张文典的纸人能做到的,必然是不空画出来的。
谢丰年抓住机会恢复了他的本性:“那你可就想多了。所有的动作在祭礼之前他早就画好了。刚才他只是稍微操纵了一下。”
顾山青问:“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答道:“前些天我看见他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描线来的,只不过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搞这个献礼。”
顾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