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镇异司,顾山青先到一剑堂找叶一,在告诉她伤好的同时说了林神医生气的事。叶一的反应和苍殊异曲同工,评论了一句“小孩子脾气”,就用“不用管他”四个字堵住了顾山青想私下给他送一份礼以示谢意的提议。
又过两日,顾山青在家中休息时,突然有一只小隼飞了进来,脚上卷着一卷纸,纸中另夹了一根极为漂亮的长长尾羽,是棕褐色的,显然属于某种猛禽。
顾山青拿起羽毛,去读纸上的字,只有两行,写着:“此羽可挡一劫。道一声‘去’,亦可化鸟报信。若是不喜,丢掉即可。”
落款是“苍殊”两个字。
顾山青捏着羽根,在两指间搓动了几圈,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冒犯。善意提醒他莫要以身犯险是一回事,但特地送来救急的信物,似乎多少有些看轻他本事的嫌疑了。
虽说信上写了“若是不喜,丢掉即可”,顾山青犹疑许久,到底还是舍不得。但如此一来,这么长的一根羽毛,收在哪里便成了问题。
随意地压在箱底太不尊重,做成坠子坠在腰间,衣裳换来换去,又太过麻烦。思来想去,他最终跑去找了谢丰年,让他在羽毛上施了一个可以逆转的化形之术,将羽毛化作一个拇指大的羽制小鸟,虽然不大,却十足精巧,颇有几分苍殊变为原形时的神韵。
顶着谢丰年鄙视的眼神,顾山青将羽毛小鸟放在荷包中,心中十分欢喜。那小鸟安安静静地歇在荷包底的碎银之间,就好像他的银子有了一个专门的小小守护神,令人十分心安。
他本人不需要守护,那就来守护他的银子吧。顾山青满意地想。
胳膊好了,日子过得更快。负责追查《镇宅驱邪术法大全》来源的张文典查遍王都,也没找到书上所写的书局,只得作罢。谢丰年则又恢复了他对顾山青之前带回来的核桃的兴趣。
顾山青日日阅卷,每周守门,偶尔外出办案,时常看谢丰年对一个核桃咬牙切齿,一眨眼就到了五年一度的皇天祭。
皇天祭是九州五年一度的庆典,感谢皇天后土对过去五年丰收的恩赐,敬拜四方诸神,祈求他们在以后继续保佑人间太平。祭礼一共持续三日,都是由人君完成,第一日敬天,第二日敬地,第三日敬人。
敬天之礼是在问君殿最高的祭台上筑坛,拜皇天后土,敬地之礼是在仗队簇拥下绕城一周,拜四方土地,敬人之礼则是在殿外开仓放粮以饷百姓,拜前人先圣。三日拜完,就算求得天地间生灵俱受庇佑、九州百世安康。
念君为人低调,深居简出,从来不爱露面,但皇天祭是因循了不知多久的旧礼,推脱不得,于是这反倒成了王都百姓面君的唯一机会。再加上祭典时永远别开生面、精彩得让人屏息的仗队献礼,总是热闹得出奇。
虽说第一日的祭礼只在问君殿,但王都的人们早耐不住开始在问君殿附近狂欢。
大街上有社火游街、各式杂耍,艺人们穿着奇装异服转盘子、踩高跷、耍把戏,有那吐火吞刀的,引起惊呼声不断。队伍前后的民间乐人或举着笙箫唢呐,或挂着牛皮大鼓,吹吹打打,好不欢腾。
路边不少小贩麻利地支起了摊,糖人、油饼、桂花糕,泥人、拨浪鼓、大阿福,甚至不用吆喝,就有牵着抱着的一家子在孩子的吵闹撒娇声中聚在摊前,教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乐开了花。
总而言之,艺人、看客、游人混成一团,把一条宽阔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谢丰年一脸头疼地挤过堆在镇异司门口的人群,进到大堂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一分潜藏的敬畏,百姓们到底没挤到镇异司的院子里,但外头热火朝天的氛围和阵阵欢呼早已透墙而入。
大堂里只有顾山青坐在案几前,手里依然捧了一卷文书。看谢丰年心累地瘫倒在案,他忍不住一笑,揶揄道:“你怎么没在外边多呆一会儿?我刚刚听不空说有佳人在大街上作弦上舞,美不胜收啊!”
“他竟然来了又出去了?”谢丰年无力地瞥他一眼,又嘲笑道,“碧儿阁花娘们跳的那叫檐上舞,就是把舞放到屋顶跳罢了,哪有什么弦上舞。你来王都不久,还是见识得少!”
他在案上摸索半天,摸到一个小机关,名叫包打听,对它道:“去,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着,那包打听迅速地变成了一只大马蜂,嗡鸣着飞走了。
顾山青轻描淡写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谢丰年脸埋在案里,闷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不是让我们未时之前到大堂么?”
顾山青神色不改:“说的是申时,不是未时,你来得正好。”
谢丰年发出一声惨叫:“那婆娘骗我!她是故意的!故意的!!”
他的声音实在凄厉,顾山青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文书:“如果不是知道你一定会晚,叶司台怎么会骗你?等等吧,大家很快就来了。”
这一很快,又很快出去小半个时辰。
谢丰年放出去的包打听不多时便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而就在他本人也要掀桌而去的边缘,镇异司众人终于陆陆续续、姗姗来迟——跟在张文典身后的白鸿手里捏着半个糖人,叶一还要在蹦蹦跳跳跑进大堂的木清之后。
她一跨进门,谢丰年便阴阳怪气道:“叶司台来得可早啊。”
叶一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比不上谢大人。”不等谢丰年回嘴,立刻又道,“文典,你去把礼袍拿来。”
虽然顾山青心里有个猜测,依然问道:“这礼袍是?”
谢丰年一腔怒火给叶一憋了回去,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参加晚宴的礼袍呗!”
祭礼第三日除了放粮,念君在晚上还要大开宴席,犒劳王都官员和九州郡首。
叶一也听到顾山青的问题,带几分歉意道:“裁缝来量衣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是我忘了和你讲。后日君上的晚宴,我们也要去。”说完正要收声,突然余光看到谢丰年正满眼怒火地瞪她,立马改口,“文典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
这就脚底抹油,溜了。
平日叶一是绝对不会从和谢丰年的对峙中退缩的,必然要雷霆万钧地将他碾倒在地,再跺上两脚,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但这一次毕竟是她先骗了人,竟难得感到了心虚。
她这么一走,谢丰年的气依然没处发,便把炮火对准了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的不空:“你这打诳语的臭和尚,为什么骗山青说有花娘在跳檐上舞?”
不空被他猝然发难,一头雾水:“什么檐上舞?小僧从来不打诳语,也不知道什么檐上舞。”
谢丰年不信:“你怎么会不知道?山青说你在街上看到有美人在屋檐上跳舞,我才放包打听去找,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
不空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小僧说的不是檐上舞,是弦上舞!小僧在西街看见有两位泰山手握竹竿,以弦相连,一位女施主在绷紧的弦上跳舞,实在新奇,就告诉了顾施主。”
顾山青微微一笑,谢丰年哑口无言。
一道阴恻恻声音传来:“这个弦上舞,美得不得了吧?”
没察觉危险临近,不空摇头晃脑地感叹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那位女施主一身白衣,极是貌美,舞姿飒然,小僧好久没看到如此……”说到一半突觉不对,扭过头来,才发现问话的人是木清,她刚刚跟着叶一一起去找张文典,这时又同她一道回来了,正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不空闭上嘴巴,把头又扭了回去,眼睛一闭双手合十,仿佛就这么施施然入了定。当场以身作则,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掩耳盗铃。
叶一指使张文典把礼袍分发给众人,就和木清一起避了出去,把大堂留给他们试衣。
这礼袍内外两件,内衫深蓝作底,绣着日月星云等繁复细密的灿灿金纹,修身至极,外袍则是轻薄白纱,宽袍大袖,上身后衣袂飘飘,很有几分仙气。
顾山青平日里是个不大注重衣装的,穿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款式,走在路上却依然引人注目。如今一身端方的礼袍上了身,更衬得他瞳色深浓如墨、眉眼清隽超然。
谢丰年换好了礼袍,不知从哪翻出一把扇子,一边扇一边围过来,啧啧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顾大人穿上礼袍,可真是人模人样啊!”
一旁白鸿双臂大张,张文典正老妈子一样弯着腰给他整理衣衽,闻言嘲道:“瞧你这话说的,人家山青当然人模人样了。可不像你,穿得再好,也活脱脱是个衣冠禽兽。”
谢丰年挑起眉,立刻就要反驳,却被顾山青打了岔:“裁缝来的时候我没在,但这衣服的尺寸倒很合适。”
“木清说的。”白鸿突然开口道,看几人好像没领会他的意思,又补充道,“尺寸。”
“她还有这种本事?”顾山青往白鸿那边瞧了一眼,此时张文典直起了身,正给他整理衣襟,白鸿几乎整个人都被挡住了。
只听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道:“她说,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她什么都知道。”
顾山青:“……”
时值夏日,这礼袍虽然轻薄,毕竟是两层,穿得久了,人不觉便沁出汗来。谢丰年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不耐烦地拉扯衣领:“这不是还有一天么,怎么就不能明天再试?”
不空不知躲去哪换了一身灿金袈裟,开屏孔雀一样晃回大堂,刚好听到谢丰年这句话,道:“这就是谢施主的不对了。如果给叶施主听到,肯定又要骂你了。”
“我的不对?哪里不对?你看我像怕她的样子?”谢丰年不服。
一时无人回应,白鸿诚恳地点了点头。
谢丰年恼羞成怒:“怕她?谁说的?过个八百年我也不怕她!”
“你说怕谁?”叶一神清气爽地迈进门。她和木清的礼服是红裙白袍,衬得二人更加明艳动人。
木清看到顾山青,眼前一亮,直奔他而来:“顾大哥,我就知道你穿上礼袍一定好看!”
顾山青要开口道谢,突然想起这礼袍的尺寸还是木清目测出来的,登时觉出一分怪异。
另一边叶一放了谢丰年一马,道:“木清、文典、不空,你们三人明日直接到问君殿,按之前排演时做就好,不必紧张。”
谢丰年不假思索道:“到问君殿?他们三个到问君殿干什么?”
不空悠悠叹息一声,同情地看了谢丰年一眼,只道人自爆起来果然谁也拦不住。而张文典终于将白鸿收拾完毕,露出一抹坏笑,对谢丰年道:“仗队献礼。叶司台召我们开会的时候,你没来。”
叶一向谢丰年歪头一笑,声音轻柔:“祭礼过后,你去守一个月城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