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原以为小门之后会是一个密室般的狭小空间——在他的想象里,大略是个装满各式破旧箱子的石头洞窟模样,没想到,门后居然是另一个大堂。虽然比外面小了许多,矮了许多,却也十分可观了。
甫一进门,一样东西瞬间吸引了顾山青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九层琉璃塔,摆在正对门的黄花梨木香桌上,金栋银梁,白玉作台,宝石为瓦,罩在一顶冰凿出来一般剔透的琉璃罩中,端的是金光灿烂,美轮美奂。塔的周围还有些房屋建筑,比它矮上许多,不似宝塔那般金光灿灿,依然精致无匹。
谢丰年见他看那塔,也在他的身边停住了脚,哧道:“据说是不知道哪一任人君送的。本来是想按照镇异司的建筑原样做一个,但是金石匠人到镇异司里外转了一圈,回去就改成做这个了。你就说,我们个地方是有多破。”
顾山青哑然。
宝塔之后是如外面一般的木架,分作左右两列,右边架子上的东西不比门外杂乱无章,无一例外,全都装在盒子里。
这些盒子或是木制,或是铁制,或是石制,若不是盒子表面本身就刻满咒文,盒子外必定一张叠一张贴满了用朱砂、陈墨或石青画就的鲜艳符箓。甚至有个别箱子外缠满了刻着细小字符的粗大铁链,仿佛单单只是符纸封印不足以阻止箱子里的东西出来。
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而左边架子上,却是一列列新旧、薄厚不一的书籍。
顾山青走到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翻了两页,是一本术法秘籍:“怎么这里还有书?”
谢丰年也跟了过来,随意地扫了一眼,道:“危险血腥的仪式法术,蛊惑人心的志记著书,某些人想隐藏的事实真相,你应该问的是,在这里藏着的书怎么居然只有这些。”又道,“先别管这个了,我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说着,便往架子深处走。
顾山青回头看了一眼,见小李他们已经拐了一个弯,见不到人影,有几分犹豫,却耐不住谢丰年催促,提脚跟了上去。
谢丰年左拐右拐,几乎走到大厅尽头,在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住。与别的镂空架子不同,这个柜子是全然封闭的,两扇柜门正中画着一个小小的阵法,谢丰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破了阵,伸手一拉,拉开了柜门。
柜子中当当正正地放着一个精巧的木架,木架上镶嵌着两片打磨得比琉璃塔的罩壁更加剔透的琉璃,而在琉璃之间,夹着一张古旧泛黄的卷纸。
顾山青迟疑地看谢丰年一眼,谢丰年眼里闪着亮光,兴奋极了。他示意顾山青去读纸上的字。
纸上的正文仅有短短一行,字迹文秀——
“孤于此与愁胡立约,誓不毁诺。”
——落款只有一个“山”字。
而在落款底下,另有字迹不同的几个名字,无疑是对这个不知具体内容为何的誓约的见证者。
顾山青在原地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个‘愁胡’……”
谢丰年断然道:“没错,就是特别有名,一堆话本里的那个!”
顾山青凝眉:“那这个‘山’,就是山君了!可是,他们两个不是一直在打仗吗?最后愁胡死在战场上,山君获胜之后大赦天下,达成人妖和解,才有如今的太平。他们是什么时候立的约?立的是什么约?”
谢丰年的神情更激动了:“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我翻遍了和他们两个有关的所有典籍,没有一本书上提到过这个约,肯定是有人特意把它抹去了!而且,你猜这底下签字的都是什么人?”
顾山青:“是什么人?”
谢丰年突然压低声音:“他们全都是镇异司、扶正按察使和御城军的第一代创始人。”
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谢丰年连忙忙把柜门合上。
张文典的脑袋从一个柜子后探了出来:“你们两个躲在这干嘛呢?让我好找!”接着似反应过来什么,带着几分无语对谢丰年道,“你是不是又给山青看那个‘誓约’呢?”
谢丰年显然被他的语气冒犯到了,恼怒地瞪着他。
张文典无奈地对顾山青道:“我和他说,这肯定只不过是某次山君想和愁胡商量议和时留下的便条,不知道怎么流到镇异司,就被收起来了,他非不信,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说完,也不等谢丰年抗议,“走吧,出去了!息壤已经收好了。”
从藏宝阁出来,来到日光下,顾山青轻舒一口气,才发觉藏宝阁里无处不在的封印是多么令人压抑。
虽说小李早上遇到叶一时已经跟她说了个大致,但他们还是得去一剑堂汇报一番。走在路上,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问道:“对了,你们知道二十年前王都发生过什么吗?”
谢丰年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我二十年前曾经和用牵丝戒闹得沸沸扬扬的丘无忌打过照面,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法力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超,当时闹得那么凶,全仰仗牵丝戒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镇异司和按察使的人很长时间都没有捉到他,所以想问问是不是二十年前王都出过什么事,让他们都分身乏术了?”
张文典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他。不过,”他微带自嘲道,“镇异司每一代人会的东西的都不一样,招人全靠缘分,没准那时候正好缺人呢。”
不空道:“小僧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谢丰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人。不过,你要是这么说,我倒听说过一个捕风捉影的传闻,说的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
顾山青:“什么传闻?”
谢丰年露出一个莫名嘲笑的表情:“说那一位,”他指一指天上,“在他的宫殿里好端端地呆着,突然不知道平白出了什么事,差一点就死了。”
不空歪了歪头,迷惑地道:“大鹏王?”
谢丰年摇了摇头:“不是。”
一时沉默。
如今能称得上统率九州的一共只有两位,一位是号令群妖的大鹏王,而另一位,就是这一代的人主,念君。
张文典道:“二十年前他还不到十几岁吧,你是从哪听来这个传闻的?”
谢丰年却好似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趣,心不在焉道:“忘记了,可能是从哪个黑市上听来的吧。黑市里的人乱七八糟,什么都说。”
张文典仍想追问,但他们已经来到一剑堂前,只得暂且压下。
等向叶一汇报完毕,几人商讨之后,决定由张文典负责追查从王匠头那得来的那本《镇宅驱邪术法大全》的来源,便各自散去。
除了这个尾巴,此事就算是这么了了。
之后一段时日,顾山青又约着——或者说拖着——谢丰年去解决了他们去怀义镇前他另择出来留待处理的案子,发现大多是些不碍事的小精怪作祟,很快就处理完毕,只有一个是意外身故后被困在原地的恶鬼。
顾山青惦记着之前他们谁都忘记问了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原本想设法满足他的执念,在他升天之前询问一番。奈何这恶鬼怨愤攻心,又害了几个人,是一点理智也无了,完全没法交流,只得作罢,出手彻底将他消灭。
忙碌一阵之后,顾山青的日子又恢复了日常。只是他被息壤侵蚀的手臂伤口虽长上了,骨头里却总觉得隐隐作痛,甚至让他怀疑除了被装进木箱,锁入藏宝阁的那部分之外,是不是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息壤被封在了他的身体里——那时张文典只是草草地给他擦了擦伤口,并没有仔细清理便用符帮他生肌止血了。
当时若不这么干,或许他连下山都坚持不到,顾山青自然对张文典心怀感激。但若不是息壤侵蚀的伤太过独特或者厉害,那只能说从古至今人们都用药草治病,而不是用符咒治病,实在是有道理的了。
一日,顾山青在镇异司大堂批改公文,一只手不自觉地揉起了手臂,正好被路过的叶一看到了。
当初他们做汇报时伤还没好,缠着绑带,顾山青原本想用袖子遮掩过去,却被她眼尖地看到了。等弄清楚了伤是怎么来的,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番。此时看到顾山青揉胳膊,她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个伤的由来,出声询问:“你上次的伤还没好?”
顾山青猛然抬头,颇有几分心虚:“好了。多谢司台关心!”
叶一不信:“那你揉它做什么?”
顾山青只得答道:“伤口长好了,但有时会痛痒。”
叶一:“怎么没去找大夫看看?”
顾山青其实是找过两个大夫看了的,但是两个大夫俱没诊出什么不对,一个给他开了些静心宁神的方子,一个犹犹豫豫地道可能是肉里的刺没有清理干净,得重新开刀,把遗存的残物清出来,但他才疏学浅,得劳烦顾山青另请高明——顾山青自然不可能将息壤的事说给他们听,只道外出郊游时碰到好大一棵枣树,他嘴馋想要摘枣吃,爬上了树,却不小心摔下来,被刺扎了个血肉模糊。
听顾山青说完他这两次就医的经过,叶一也不做声,只伸手示意顾山青把手中的笔给她。
顾山青一头雾水地将笔递过去,就见叶一捞起一本他尚未批改的文书,看也不看文书里的内容,随意寻了块空白,刷刷刷写下一行字,道:“你去找这个大夫,他能治好你。”说完,利落地走了。
顾山青在她背后失语一阵,纠结了片刻要不要重新誊写这份文书,但一想这文书最后还是交到叶司台本人手里,她肯定也不介意,于是心安理得地决定作罢。
他将叶一写下的地址和人名记在心中,准备等处理完眼前的文书或过几天有闲心了再去,就听一道脆如击玉的女声穿透了整个大堂:“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