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丰年微微一勾嘴角:“我早就知道要走到这一步了。”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颗念珠。这念珠和他之前给马知县的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在珠上的穿孔中插入了一根极细而润的小枝,约有三寸长,枝上用细若牛毛的笔触画了繁复细密的丹砂花纹,一眼看去,仿佛那枝原本就是红色的一般。
谢丰年道:“咬住这个,应该能在土中撑上一炷香的时间。”接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长宽两寸的翻盖小木盒,“和车一样,念三声‘长、长、长’,到你想要的大小,最后再念一声‘合’,说不定能把它抓住。”
说着将木盒塞入顾山青的怀中。
“明白了。”顾山青点点头,张开嘴,示意谢丰年将念珠放入他的口中。
张文典道:“且慢!你进去倒不难,出来的时候该怎么办?”
顾山青道:“没关系。我只要将灵丝连在一棵树上,再将自己拽出来就好了。”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果树支撑不住,被拉入土里,那就不妙了。施主把灵丝缠到小僧身上罢。小僧早年所学中有一着名为‘定千钟’,若非千钧之力,绝不会被拉倒。”
顾山青也不反驳,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不空合上眼睛,盘腿坐地,仿佛要来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合十打坐,然而双唇微微开合之间,他的身子却骤然一沉,仔细看,竟陷入土中两寸。
“好,那我去了。”
“等等!”张文典又道,“我这有几张符咒你也带着,分别是爆破符、轻身符和缚乾坤。”犹豫一下,又道,“还有几张止血治伤的回春符。我给你塞到不同地方,以免你搞混了!”
“缚乾坤”顾名思义,乃是张文典自己研究出来的一种束缚符,顾山青虽没有亲眼见识过,但早就听说这符在碰到妖魔精怪时,瞬间就会自行起爆,十分有用,乃是张文典的得意之作。
他本想劝张文典没关系,他决计不会将几种符搞混,又想起张文典本性便如此体贴细腻,有时甚至到了会被谢丰年嘲笑“婆婆妈妈”的程度,假如不让他这么干,反倒教他难受,也就随他去了。
等几种符都安置完毕,谢丰年不做声地帮他放好念珠,顾山青咬住小枝,深吸一口气,接着便放松全身,任凭手中源源传来的力道将自己拉入土中。
土中传来的力道很大。顾山青一开始尚有几分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卡在地面,凭白留一个倒栽葱的丑态供不空速写——凭他对他们的了解,就算不空自己能抵抗得了这股渴望,也绝对架不住张文典和谢丰年的联手撺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切进行得顺利至极。
谢丰年给他的法器如同热刀切牛油般势如破竹地破开他眼前的土地,一眨眼他便从头到脚没入了土中。
随着他越进越深,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没有丝毫泥土沾到他的脸上,只有土地不断分开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簌簌作响,仿若阵阵风声。
虽然明白泥土不会溅入眼中,顾山青也并没有试着睁开眼。他知道就算睁了眼,眼前也只会是一片黑暗。与之相反,他如同入定时一般凝定心神,将自己的意识从五感慢慢剥离,往内心深处沉去,直至沉到最底,于寂静中只觉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一我,除他之外,周遭所有俱是空无,俱是虚风。
而后,在黑暗中,有幽微的金光如萤火般倏然闪现,初时尚且是模糊的,又越来越明晰,由近及远逐次幽幽亮起。一道道粗而亮的光流自他的头顶往下延伸,分出枝杈,蔓蔓相缠,不断往更深处探去,连成一片上下颠倒、火树银花的璀璨光林。而他,就在这光林中穿行。
是树的根。
不多时,在树根之下,灵丝尽头,他发现了那三头倒霉的羊。三头羊灵光奄奄,黯淡得仿佛两片薄雾,显然是已经死了,只剩一点点灵气未散。
顾山青不禁皱眉,心道奇怪。
他们之前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此时看来,那息壤吞噬生灵,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吃肉么?
世间妖魔鬼怪,除了贪吃馋嘴满足口腹之欲的,无不喜灵多于肉,其中人魂更是滋补圣品,上佳之选。
而息壤作为逆天五行之一,堂堂传说中的异物,只有这么一点追求么?
这念头才刚刚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只觉手中一轻,方才虽说黯淡但依然在闪烁的三点山羊余烬瞬间熄灭,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口吞噬!
是息壤!
顾山青心中一紧,数道灵丝脱手而出,贯穿黑暗!
然而,就在羊消失的地方,交叉错落的无数道灵丝仿佛没入虚空,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山青的心里不由翻起阵阵波澜:他早就预料到灵丝可能不会激起任何反应——如果灵丝有效,那最开始寻找马知县时或许就能探到息壤。
可这一次,向黑暗发起攻击的除了他的灵丝之外,还有张文典给他的十数道“缚乾坤”——虽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但他能将任何符咒的符力融入灵丝,为己所用。
顾山青不禁又想起谢丰年的问题:息壤的本体到底有多大?
若从它能一口气吞噬相隔颇远的三头羊来看,那应当不小才是。
但这种异物,当真能从常理来看吗?
是符没有起效,还是灵丝压根就没有碰到它呢?
假如它本体其实只有不到一个核桃大,在碰不到它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将其抓住?
顾山青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心知拖的时间越久,它离羊消失的位置越远,灵丝捉住它的可能性就越低。
可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他已经在土中停下来了。没有了飒飒破土之声,他的周围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就连头顶的光林也早已远去,只剩黑暗——已经没有任何树的根能扎到这个深度。
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息壤就在他周围的这一片黑暗之中,不断逡巡、隐匿,仿若一条游曳的嗜血的鱼。
作为诱饵的山羊已经被吞噬了,他身边的活物只剩下他自己。
该怎么办?要先上去和他们商议过后再说吗?连接着他和不空的灵丝细如蛛丝,却坚定地为他指明方向。
还是,以他自己为饵,再试上一回?
谢丰年的法器无疑一直在保护他,但是在保护之外,能避免他被息壤察觉吗?还是说,息壤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他,就潜伏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准备伺机而动呢?
顾山青心念电转,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他深呼吸一记,将灵丝尽数收回,而后挽起衣袖,将收回的灵丝层层裹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纵使可能不管用,也比全无准备、赤膊上阵来得好。接着,便果断地穿透谢丰年的保护,把整条金光闪闪的手臂伸进了土里。
谢丰年的法器总共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除去他沉入土中的时间,以及预留出来收服息壤和上到地面的时间,顾山青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炷香。
因为并不知道息壤对灵丝会作何反应,又会不会因灵丝而对他敬而远之,顾山青决定先默数三百个数,若息壤毫无反应,便把灵丝撤掉,再默数三百个数。
然而,就在他数到第二百五十六个数时,一股湿冷、黏腻的触感爬上了他肌肤,仿佛从坟墓里爬出的死尸将腐烂到一半,腐肉将落未落地连在骨头上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臂上,而从那手上掉下来的蛆还在微微蠕动。
来了!
这念头还不及成形,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贯穿全身,他手臂上的裸露的皮肤在一瞬间便被腐蚀殆尽!
灵丝本能地往息壤处汹涌灌去,却也只是稍稍延缓了一点它侵蚀的速度。
顾山青咬紧牙关,将早就备在另一只手里的“缚乾坤”往息壤处拍去。
却没想到,即便他甚至都感觉到了符纸下息壤微微蠕动的触感,缚乾坤依然毫无反应!
不管用!
息壤侵蚀得越来越深,疼痛益发剧烈,再不采取点什么行动,他的手就真的要断了!
不及多想,顾山青以灵丝为刃,手起刀落,迅速而干脆地切下了息壤黏着的血肉,纵灵丝将它远远地往土中抛去!
切口见骨。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痛一瞬间席卷全身,顾山青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现在远不到可以晕过去的时候。
他咬紧舌尖,翻手取出张文典给他备下的回春符,甚至莫名分出一点心神在心中暗暗苦笑:幸好张文典嘱咐得仔细,甚至在出发前勒令他复述了一遍哪个符在哪。否则在剧痛之下,他当真不一定能立刻将符咒之力化入灵丝。
回春符甫一接触伤口,剧痛当即一缓。
顾山青松下一口气,回过神来,又陡然生出一丝懊悔:就在他处理伤口的这短短片刻,息壤已经将他灵丝联结的那片血肉吞噬殆尽。
他找不到息壤在哪了。
只能先上去了么?
顾山青心有不甘,再次闭目凝神,以心神为引,极尽所能往土中探去,想做一番垂死挣扎,看看能不能找出息壤的蛛丝马迹。
却不料这一探,他的呼吸骤然一停。
在土壤深处,有星星点点的银光自黑暗中凭空浮现,仿佛被什么磁石吸引一般慢慢汇聚到一处,凝成一道似光非光、似雾非雾的点点光流。这光流涌动不歇,千变万化,直至最后,竟聚作了一个完整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