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被挤到人群后边马知县探出头来:“这是不是就是大人之前说的那个把戏?”
顾山青道:“正是。”又问,“你们谁家有人病重时请过游方道士?”
“我!我家请过!”有人举手。
顾山青问:“他是否说了、做了什么?”
那人沉思,道:“他说我家老娘撞邪了,念了一阵经,拿了钱就走了!”
“没有别的?”
“没有!”
“那令慈最后怎么样了?”
“令慈?”
“就是你妈!”他身旁的人道。
“死了!”
“……节哀顺变。”顾山青,“好吧。如果谁家有人病重,请了游方道士,除了这一种情况,还会遇到另一种可能。请来的道士会说病人被疫鬼上了身,然后取出一张剪好了的纸人,烧香、念咒、做法,做完了法,便道那疫鬼已经被他转移到了纸人上,再含一口水,往纸人上一喷,接着用木剑一斩,纸人立刻变红,就说明那疫鬼已除,病人很快就能转好。”
“确实是!”有人惊叫道,“不过不是生病,是我爷爷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腿疼得厉害,就请大师来看,来的大师就是这么做的!但我爷爷的腿确实好了啊!”
“这么神?多久就好了?”
“三个月!”
“三个月?三个月还要什么大师啊!你爷爷摔断的腿自己都长好了!”
一阵哄笑。
顾山青也笑,道:“正是如此。因为这窗子上的,和那人哄你爷爷用的,正是同一个把戏。其实那纸人和这个纸窗都事先用石灰和名为姜黄的药草处理过,遇水就会变红。而陈老太爷从阁楼上摔下来那晚,正是狂风暴雨之夜!”
马知县:“雨水溅到了窗上!”
“正是。”
“但是不对啊大人,”一直跟着马知县的那个侍卫叫道,“在那天之前也下过雨啊!而且,不是说血是从窗棂里渗出来的么?”
“是啊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忘了窗户之上还有窗檐了么?本来落下的雨水就会被窗檐挡去一部分,更何况还有上下两层通廊。雨小的时候还无碍,但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先溅湿了窗纸的下沿,下沿湿透了,就由低往高慢慢向上蔓延,这才让人以为是‘窗棂渗血’。”
“那后来换了窗子,陈老太爷死的时候……”马知县道。
顾山青道:“既然能染红整扇窗,那仅仅染出‘尔当暴死’四个字,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丰年哼笑一声:“梅开二度!”
“对了!第二天早上替换的窗户纸也是这厮拿来的!”马知县虎视眈眈地围着李管家绕了一圈,又一指王匠头,“看来就找你做的了!说!你们和二十年前死的那一对小薄命鬼有什么关系!”
王匠头打断他道:“这也仅仅是大人的猜测罢了!随便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窗板,泼了盆水让它变红,就诬陷于我,也未免太方便了吧!”
顾山青反问:“王匠头怎知我这是随便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扇窗户板?”
“那还能是……”说着,王匠头似乎想起什么,脸色骤然难看。
“你想到了?”顾山青轻声问,“这是装在厢房背面的窗板。此地下雨多刮南风,这扇窗朝西,紧贴着院子的围墙,雨全都被院墙和房檐挡住了,又位置隐蔽,你们把做过手脚的窗纸换下来的时候,大概把它忘了。不过,就算记得,恐怕也不大好换吧?这扇窗藏在重重杂物之后,又丝毫没有变色,平白无敌要把它换下来,该怎么向主人交代?”
王匠头沉默,又硬邦邦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山青问:“匠头当真不知?”他指向并未变色的那一扇窗板,“这一扇是从客堂侧边拆下来的,窗纸是浸过桐油的油纸,可以防止雨水侵袭。而另一扇,却并未这么处理过。王匠头,你作为一个经手了无数房屋、宅院的匠人、匠头,当真一眼看不出他们二者的区别?”
“可能是谁不小心装错了。”
听他这么说,顾山青突地沉默了。
旁人也不敢作声。
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匠头真的要我再说下去么?”
王匠头问:“说什么?”
顾山青沉声道:“说炮制这窗子需要不止一天,就算是一人所为,其他人也当真一无所知?说做出这么一扇,更可能不止一扇窗纸所须的大量姜黄和用来调匀窗纸颜色的其他药草,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一顿,又往四周院墙一指:“再说说底下这些东西。这些不伦不类的符文应该是用混入了赭石粉末的漆汁所画。漆汁日常用得不多,除了木石匠人,很少有人知道漆树的树汁气味刺鼻,会让一些人起红疹,呼吸困难——正是陈伯靠近它时的反应。那么,这些漆汁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就暂且不提它从何而来。只说说它是怎么运进来的吧。我在后院那一堆空着的香桶底下发现了几个红点。如果说放香桶的位置一直没有变,那么装漆的桶极有可能就是伪装成香桶运送进来的,香桶的气味同时也完美地掩盖住了漆的气味。”
“如果有人拎着装满漆汁的桶在外边走,不小心洒了,或者被人看见了,生了疑,那这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便一望即知。为了避免这个风险,这样做的主谋当真不会去寻求他人的帮助吗?一个,每天晚上都要来来往往因而绝不会有人怀疑,且能够轻易地将这个异常的桶藏起来,而不被人发现的人的帮助。”
“再说跟着他家来到这个镇子,忠心耿耿的陈伯,为什么每次试图守夜都会睡着?真的不是有人在他吃喝入口的晚餐里,加了什么东西吗?”
“甚至是在事件发生之后,陈老太爷的诸位高邻,真的是因为觉得这墙上的符文‘太过邪门’,才去找的马大人?”顾山青的视线在望向他的一张张朴实而没有表情的脸上扫过,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而不是,为了替什么人找一个理由,把这些太过明显的线索毁尸灭迹?”
“这陈宅里发生的种种,当真是两三个人就能做到的吗?”
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死并不可怕,甚至几个人想要一个人死也并不可怕。但若所有人都尽是无声的同谋呢?
整修房屋的大小工匠,卖草药的人,做窗纸的人,运夜香的人,管家,厨子,小厮,东西南北四众高邻,以及那些必然察觉到有事发生,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人。
陈老太爷以为回到了旧乡,却早在不知不觉中迈入一张由窥探的视线和杀意织成的大网,铺天盖地,将他的性命网罗其中。
听完顾山青最后一句,王匠头勃然色变:“大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不要血口喷人!”
马知县大怒:“你怎么和大人说话呢!够了,不用再听了,你必然就是主谋无疑了,快把他押下去!来人!还有他们!这些工匠,他们肯定也全都参与了!快,快去!”
顾山青尚未来得及阻拦,突然只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大人且慢!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挤满楼梯和通廊的人群让出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老人颤巍巍挤到人前,若不是一路上不时扶上一把的手掌,早就要摔倒在地。
等终于来到顾山青面前,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额头叩地,老泪纵横:“大人,所有一切都是由小人而起,您说的这些也都是小人指使的,是小人给了他们钱,让他这么干的!请大人把小人带走,饶了他们吧!”
“何伯!”王匠头叫道,两步冲到老人身边,欲将他扶起,可老人死活不依。
“大人所说的主谋就是小人,小人就是二十年前死在这里的巧儿的父亲。如果不是小人糊涂,一切都不会发生。请大人把小人带走!大人想知道的事,小人定然全都如实交代!”
“何伯!你在说什么!快起来!”王匠头用力拉了两把,见何伯几乎被他拽倒,却次次倔强地跪回原地,竟一个回身,果断地在他身边一道跪了下来,“大人说的不错,这宅子里的所有机关都是我瞒着他们设下的。乌龟是我放的,窗纸是我背着他们到别的镇里买来姜黄和药草制成的,墙上的这些也是我画的,和其他人毫无关系!大人不要听他瞎说!”
“你画的?”马知县不信道。
“是,我画的。我在去过的黑市里随便买了本道法书,寻到机会偷拿了李管家的后门钥匙,每天晚上等他们入睡后就来画。大人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画的。至于大人所说这房间外的‘鬼影’,我来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是那个陈老头的幻觉!好了,大人,不要再多说什么废话了,赶紧把我抓去就是了!”
“你,你瞎说什么!大人千万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为了包庇小人才这么说!大人千万不要信他!”
王匠头哧道:“都是这么大岁数了,就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了。你看大人会信你么?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人把我抓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怎么样我都认!”
“你,你,你,满口胡言!”
“够了!不要再争了!”就在马知县向侍卫抬手示意,要为这场实力悬殊的口舌之争分出胜负时,突然从意想不到角落传来一声呐喊。
喊出这句话的是和王匠头一同被侍卫押上来的李管家。
他用力挣了两下,竟挣开了侍卫的手。侍卫抓住他的胳膊欲将其制服,却被顾山青抬手阻止。
李管家站直了身子,神情悲哀,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做了都做了,不需要谁来顶罪。让该来的都来吧!坐牢也好,砍头也罢,这是我们所有人欠下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