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五人齐齐回头,原来是一个侍卫不知何时从大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有五层之高的大食盒。
“看我,都把这事忘了!”马知县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地从侍卫手中接过食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亮出里面的菜肴,谄笑道,“小官想几位大人心系案情,肯定也不愿意到外边吃,就自作主张吩咐他们做了几道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几位大人随意吃吃,随意吃吃!”
原来不知不觉已至午时。
马知县虽说着随便吃吃,但从食盒里端出来的菜码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冒着腾腾热气,其中有一道笋丝嫩如白玉,丝丝分明,其间稀疏地夹着几条同样切成细丝的鲜红火腿,泡在清亮的汤汁中,被马知县煞费苦心地摆在桌子正中,不消问,便是早先马知县丝毫不吝溢美之词的那道“问山笋”了。
顾山青好奇地夹了两筷子,饶他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山笋当真鲜美至极。不空仿佛没看见这菜里的火腿,连连下箸,对之赞不绝口,甚至问起了具体的做法。
不多时,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马知县拿帕子擦了擦嘴,眼珠子咕噜一转,问出那个显然在他心里盘桓许久的问题:“大人,您刚才说的,‘看见的是他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丰年毫不客气地又夹了一大筷子笋丝,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张文典嘿嘿一笑,道:“大人别理他,他就这个脾气。不过确实就像他说的,那个陈老爷每天晚上看见的在卧房外逡巡的鬼影,无疑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厮扮的了!”
不空道:“男扮女装!”
马知县畏缩了一下,又迟疑道:“这……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一这鬼确实是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呢?”
张文典道:“所谓的阴阳眼并没有那么多见。一个有阴阳眼的少年恰好去爬了陈家院外的树,看见了管家看不见,陈老太爷却看得见的‘鬼’这也未免太巧了。另外,我现在想起来了,丰年问管家的是‘看没看到在陈老爷门口飘荡的鬼影’,那管家和小厮都说没有。我们山青有判断他人所言真假之能,确定他们谁都没有撒谎。”
他说到这,马知县惊奇地望向顾山青,顾山青对他颔首一笑,又听张文典道:“但按照另一位偶然看到院内情形的少年的证言,那管家又一定是看到了的。那么,马大人,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马知县呆愣愣地摇了摇头:“小官不知。”
张文典接着道:“假如那管家心知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鬼影,那他说自己没看见‘鬼影’,自然不能说是在撒谎了!至于那小厮,他自己就是那‘鬼影’,当然就更不可能看到什么鬼影了!”
马知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大人英明啊!”
张文典摇头:“还是丰年反应最快。”
顾山青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大人还记不记得这‘鬼影’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马知县:“呃……”
顾山青没为难他:“是在雨夜陈老爷摔断了腿之后。”
不空接道:“阿弥陀佛,正是因为他摔断了腿,起不了床,所以才无需担心他在看到那‘鬼影’后直接开门,抓住扮鬼的人啊!”
顾山青点头:“不错。”
张文典凝眉沉吟,又道:“只是,那陈老爷看到了‘鬼影’,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叫小厮么?这小厮平时就睡在他屋子的边房里,却次次都不出现,他怎么也没有起疑?”
谢丰年哧道:“他自己心里有鬼,一门心思认定那是他儿媳妇,别人有什么办法?况且就算没出现,第二天用‘吓昏了不敢出门’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那陈老爷还能从床上跳起来打他不成?再不济,偶尔让他爹扮上两回鬼,他的嫌疑不也就洗清了?”
他说完,众人安静了,都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李管家扮上女装装鬼的情景,而后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张文典干笑两声,揭过这个话题:“假如我们的推测无误,在陈老爷门口徘徊的鬼当真是人扮的,那这房子里先前出现的其他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明白无误了。”
不空点头称是,道:“我记得马大人案上记述的异象约有……四条罢?分别便是:阁楼步音、窗棂渗血、门外游影以及墙上画符。小僧说得可对?”
谢丰年噗地一笑:“居然还文邹邹地取了花名。”
不空装作没听见。
顾山青微笑一下,接道:“可能还得加上一条。陈伯是跟着陈老太爷来的,忠心耿耿,按他的说法,他之前一直负责巡夜,就算换了个地方,也没有莫名就‘扛不住’,再也熬不了夜了的道理。”
张文典:“你是说他守着院墙的时候次次睡着,这里头也有猫腻?有人点了迷香?”
顾山青摇头,答:“我后来问他,他说没闻到过什么异味,但也说不准。”
张文典搔了搔下巴,道:“他靠墙守着,不可能感觉不到有人靠近,这未免有点牵强吧?迷香还能爬过一栋墙,再降下来把他迷晕?”
不空合了个十:“阿弥陀佛,顾施主明察秋毫,有疑问之处我们先记下便好,牵强与否可之后再论。现在暂先假定‘门外游影’这一条我等猜想无误,那余下几条,诸位可有什么分说?”
谢丰年坏笑:“山青,你研究那个阁楼,研究出来什么没有?”
顾山青无奈地瞥他一眼,道:“还没有。”又转而道,“不过,‘窗棂渗血’这一条倒让我想起市井里一个常见的把戏。你们肯定也都见过。”
“是。”张文典道,“做手脚的肯定也是李管家和他儿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对情人有什么关系啊。只能过会儿直接问他们了。”
马知县欲言又止,左右看看,硬生生把“什么把戏”四个字咽回去了。
顾山青凝眉不语,一直安静的谢丰年突然把两条胳膊支在桌上,托住了腮。这动作不算大,却陡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空敏锐地问道:“怎么,谢施主是有什么疑虑吗?”
谢丰年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张文典:“哪里不对?”
谢丰年:“李管家是怎么对窗纸做的手脚?这宅子里的窗户可不少呢!他们一次都没被人看到过?”
张文典道:“反正他和他儿子在这里的时间那么多,趁没人看见的时候一点一点来,积少成多么!”
“虽然是这么说……”顾山青道,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转而问马知县道,“大人,您还记不记得陈家出事那晚刮的是什么风?”
“什么风?”
“对,东南西北,是什么风?”
这问题看似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马知县一头雾水,依然乖乖答道:“应该是南风,春夏之交的时候雨最大,一般刮的都是南风。”
“知道了。”顾山青点头道,“那劳烦马大人再把李管家请来问一问罢。”
马知县连连应是,快步小跑到陈家门口,向守在门外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吩咐过后,领着其中两人穿过院子,进入大堂,指使他们收拾起了摊在桌上的残羹冷炙、杯盘碗筷。
“对了,”趁他们收拾碗碟,不空立在一旁道,“外面的墙壁现在应该已经清理妥当了,诸位要不要和小僧去看上一眼?”
“走!”张文典立时应和。
顾山青抬腿跟在他身后,心思却并未放在那院墙上。既然窗纸和人影都是李管家父子搞的,那墙上的画符多半也是为了吓唬陈老太爷而画的无意义的符号,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不知为何,他也和谢丰年有着同样的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一时说不出来。
许是刚刚讨论的次数太多,在跨出大门时,顾山青不由下意识地往大堂的窗上一瞥,紧接着目光一凝。
这一日天气甚好,天上有灿灿骄阳,算不得簇新的窗纸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润泽的微光。
某个模糊不清的疑惑在顾山青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停住脚步,还未抓住那个念头,就听张文典讶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咦?”
回头一看,张文典以及紧随他身后的不空和谢丰年在不知不觉中齐齐站成了一列,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院墙上的画符。
——难道是他猜错了,那些鬼画符真的有什么门道?
顾山青走到张文典身旁,听他道:“这都是什么玩意……”
此时四面院墙后刷上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满满当当触目刺眼的红。各种扭曲的符号张牙舞爪,如同癣疥,单是那扑面而来的气势就让人心惊。
但当满目赤红的震撼退去,看仔细了,顾山青蓦地生出了疑问。
不因有他,只因这墙上的有些画符,看起来实在有几分眼熟。熟悉,又夹杂着似是而非的陌生,十分怪异。
“驱魔咒、除鬼符、凝神符、降神令……守山阵法?阴阳和合书??”张文典边走边念。
顾山青不如他那般熟知各类符箓咒法,听他这么一个个念出名来,终于知道这种怪异的熟悉感像什么了。
虽然说每个人修行之道不一,但只要修习异术,多少都要涉猎一点符法术法,自然也有相应的典籍。这墙上的涂鸦和典籍中的原版相比,就好像一个刚刚学字的顽童听了夫子的指示,不情不愿地抄书,却因识字不全,在这里添上几笔,那里又少了几笔,甚至有的干脆只写了半边。
字写错了或许勉强还能认得,然而符咒术法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笔画又纷繁复杂,若非极其熟悉它们的人,还真一时难以将它们分辨出来。
张文典顺着墙一路念过去,很快便走到了尽头,站在了最后一个画符跟前。
顾山青还在等他报出哪个熟悉或陌生的法术的名字,却不想张文典像是突然卡了壳,盯着墙,半晌也没有动静。
一直在袖手随意浏览墙上涂鸦的谢丰年第一个做出反应,挑眉哼笑一声,道:“没想到我们张兄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