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第一反应是这可真像陈老太爷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还了魂,接着就想起文书里提到的陈家老忠仆似乎也是这个岁数。
那老仆嘶哑着嗓子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快滚!”
刚刚一愣神错过了表现的机会,马知县正暗自后悔,这时看这老仆送上门来,不由心中暗喜,如游鱼般挤到张文典和谢丰年之间,昂首从鼻子尖俯视他道:“大胆!这几位可都是镇异提刑司的大人,是特地从王都来查你家老爷的案子的,怎么能容得你这么无理!还不赶快谢罪!”
老仆也认出了他,冷笑一声,道:“呵,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废物。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滚吧!”
说着,哐当一声撞上了门。
马知县傻了眼,一扭头,正对上谢丰年十分嫌弃的目光。
这门一撞,不空和张文典又费了许多功夫和口舌,才让那老仆把他们放将进去。给他们开了门,老仆一句话也未说,便回了自己的门房,一关门一插闩,是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们了。
而他们也顾不上理他了。
这小院坐北朝南,是寻常的布局。不大的院落里,老仆所在的门房对面是窄窄厢房,与居中的小楼相接。小楼的大门紧闭,有一折的木阶连着楼上通廊,通廊檐下的两道门一宽一窄,隔着一扇窗,也紧闭着。
这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在这寻常院落里肉眼可见处的墙壁上。
——不在于墙上有什么,而在墙上什么都没有。
不空清了清嗓子,问:“马大人,敢问您文书上说的鬼画符在哪?”
马知县仍在对着紧闭的门房恨恨地小声咒骂,此时听了问题,一拍脑门,赶忙上前,摆出一张苦脸道:“哎哟,看小官这个脑子!忘记告诉大人了。当时附近的镇民听说墙上凭空出现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害怕得紧,陈老爷一死,更是人心惶惶,小官不得已,就让人用白灰把墙抹了……”
“在抹墙之前没把它们拓下来么?”张文典问。
“这……您说那些东西来得那么诡异,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谁敢拓啊?要是再出什么别的事,小官也担待不起啊!”
不空走到墙边,摸了摸符文盘布下粉白的院墙,道:“这墙抹得当真不错,实在是可惜了。”接着便从袖中摸出一杆笔,问马知县道,“大人记不记得之前哪里有画符?一处就好。”
虽然十分疑惑,马知县依然是快步走到他身旁,囫囵地指了一指:“我记得这附近是有的。”
“多谢。”不空点点头,舔了舔手中的笔尖,提腕落笔。柔软的狼毫如切豆腐般破开了墙面,留下一道近尺长的深痕。
不空对那深痕观察了片刻,又运笔在其中某处蘸了一蘸,松开了手。
他松了手,那笔却没有落下,而是在原处直直立起,顿了片刻,就像依然在不空手中一般势如破竹地在墙面上横扫而过,腾起阵阵烟尘。就在烟尘笼罩下,一线殷红若隐若现。
“好了。”不空拍了拍手,一回身,正对上几人直直盯着他的目光。
他一愣,哂道:“小僧之前偶然发现几座古刹墙壁底下不知怎么藏着许多壁画,十分美丽,才做了这笔。否则自己动手清理的话,岂不是要累死小僧?”
马知县在笔凭空立起时就惊呆了,回过神来后依然瞪大了眼睛绕着那恣意来回的笔左看右看:“了不得,大人果真了不得!”
“这么细,清干净得花多久啊?”谢丰年又道。
确实,虽然狼毫笔在墙上移动的速度很快,但划过的痕迹确是细了些。
不空摸了摸鼻子,眼睛往院墙上一扫:“怎么也得……十二个时辰吧。”接着心虚般补充道,“也不是没有大笔,但还是小笔来得精细。那些壁画都很脆弱的!”
张文典想起什么一般:“你说的古刹,不会是王都城东边的古刹吧?”
不空看起来更心虚了:“你怎么知道?”
“清理的时候……你没守着吧?”
“阿弥陀佛,要想让壁画全须全尾地露出来,花的时间可要比十二个时辰多多了!”不空辩解道。
张文典突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斜眼瞅不空道:“这么说城东古刹里昼夜不休到处乱画的鬼,原来是你啊!”
“哈哈哈哈哈哈!”谢丰年指着不空放声大笑——笑声里格外浮夸的部分无疑是对不空骂他懒鬼的复仇。
顾山青在一旁也不由乐了。
他也听说过这个传说。
王都城东门外有一座不知是何年何月造的公主祠,公主祠后有一片同样不知年岁的古刹。这些古刹离王都有一些距离,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除了偶尔去城外郊游的文人雅士到寺里吟风弄月吟古诵今,就是想赶路进城,却没追上宵禁时辰的旅人投宿,节省银两。
一夜,一位行商照例到古刹投宿。在进门前他就听到有窸窸窣窣之声,也没在意,只当是寺里有老鼠,人来了,它们自然就跑了。可等他点好了油灯,铺好了稻草,准备睡了,那声音却依旧不停。
行商被吵得烦了,就举着油灯在地上四处寻找,想找出老鼠洞,吓走老鼠,却哪里都没有找到。就在他终于要放弃,想舒展舒展身子直接睡觉时,一抬眼,看到只剩半个脑袋的佛像后有一杆笔无由而动,扫过之处现出一双金刚怒目,正死死地盯着他。
行商大叫一声,当场吓晕了过去。
第二天等他醒了,也没敢再确认,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古刹跑出来,直到进城投了宿还没定下惊魂。王都的说书人是何等人精,当即看出他的不对。等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这说书人也是好事,立刻就领了一帮人跑去了他所说的古刹——那笔,还在墙上。
有胆大的拿了根树枝去碰笔,笔应声而落。又有识画的看见了墙上的画,认出那是古时候的画法——连壁画本身都黯淡褪色,仿佛早过了千年之长。
而前夜行商看见的,正是壁画里金刚天王的眼睛。
这伙人试着把笔放回墙上,却放不回去了,又对着那墙惴惴等了半日,碰上了个和尚。
和尚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道:这必然是古时的画师未偿所愿就英年早逝,化而为鬼依然心有不甘,便在这古刹里作心中之画。既然他无意作恶害人,便无须理会,任他去即可。
一伙人心悦诚服。
后来过了些时日,行商在王都办完了事,心中好奇,又跑去那古刹瞅了一眼,再次看到了一杆笔,换了一堵墙,依然在空无一人的寺庙里挥洒来去。他也未再多事,安安静静退出来就走了。
再后来,说书人把这经过编成了个感人的故事,时时在旅店里说起。每每说到最精彩处,就把他带回来的那杆笔拿出来以作实证。
乃成王城一景。
时至今日,依然不时有人慕名去看那几座古刹里的壁画,就连顾山青刚到王都时也没能免俗。
“怪不得你也不心疼你的笔,那时候被人顺走了不少枝吧。”谢丰年笑完了,道。
“咳。小僧后来施了个小术法。”
“什么术法?”张文典问。
不空对马知县道:“马大人,你且去试着拔一拔那笔。”
马知县闻言走到笔前,伸了一只手去拔,没拔动,又换了两只手,甚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脸都憋红了,也没能拔动。那笔依旧从容自如地在院墙上游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马知县气喘吁吁地松开了手,眼睛瞪得更大、分得更开了:“了不得,大人实在是了不得啊!”
不空温文一笑:“大人过奖了。这样不必管它,等十二个时辰后我们自然知道墙上到底涂了些什么。”
“好的,好的!”马知县连声应和,又抬眼看了看西下的日头,搓了搓手道,“几位大人,您看这天色不早,小官在驿站给几位安排房间住下吧?”
顾山青他们从镇异司出来时已近午时,到现在日头西斜,确实也到了考虑食宿的时候。
几人对视几眼,张文典率先开口道:“多谢马大人好意,我们就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马知县没领会他的意思:“没错没错,小官正是这个意思。我们镇里的驿站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算干净整洁,绝不会亏待了几位大人。”
张文典无奈地摆摆手,指了指地面:“我是说我们就住在这里,陈家,就不必再劳烦大人安排别处了!”
马知县:“啊?这,这不大好吧……”
顾山青笑着接上张文典的话,道:“大人不必多虑,原本大多数鬼怪都是在夜里横行,白天反倒不好办。我们今晚住在这里,也正好会一会到底是什么在作乱。”
“这、这,好吧。”虽然面露难色,马知县还是应了,而后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镇里有几户人家想在驿馆附近的酒楼设宴款待几位大人,那都是镇里一等一的人家,下官和他们相熟得很,几位大人若是感兴趣……”
张文典道:“不必了哈哈。还是先麻烦马大人给我们准备几床被褥送到陈家来吧!”
趁马知县和侍卫去准备被褥,顾山青又四处熟悉了一下陈家的小院和小楼。
小楼的墙根画了和大门处相同的驱鬼符。一楼是方正的客堂,陈设讲究却老旧,二楼则在陈老爷的卧房之外分出了一个不到两臂之宽的侧室,放着一张窄小的卧榻。
顾山青数了数,客堂和卧房的门板、门框、窗棂上贴着不下四种各不相同的朱书黄纸符,不仅符文不同,连黄纸和朱砂的颜色都不尽相同——看来陈老太爷对那过往的亡魂是真的恐惧入骨了。
小院一侧的厢房不大,约有一丈之宽,正对门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却紧贴着院墙,在屋檐遮挡下几乎透不下什么光来,又被重重杂物遮挡。局促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床,床脚摞着几个不知何时传下来的雕花柜子,又堆着被褥、笸箩、账本之类,满是灰尘,快要将床淹没。
除了厢房和小楼之外,楼后另有灶房和一个堆着大件杂物的窝棚,棚上支着一架竹梯。竹梯边则是简陋的茅房,堆着几个盖了盖子的竹桶,虽盖了盖子,依然能闻到隐隐的臭味。茅房后的隐蔽处开了一个小门,插着闩,应该是专门用来倒夜香的。
顾山青打开门看了看,发现门外果然是一条小街,又把门插上,便往回走。一路上经过了不知为何在灶堂掀锅盖的不空和在院中随意溜达的谢丰年,顺着木阶来到小楼的二楼。
陈老太爷生前所住的卧房大门和窗子大开,方便透气,里边张文典不知从哪找来了纸笔,正忙着画符。
顾山青格外查看了一下卧房的纸窗,窗纸糊在窗棂上,干净又无辜,是早就换了。
进了门,在卧房天花板的角落里,一个四方的小门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便是马知县在文书中提到的阁楼的入口。这入口挂着锁,同样层层叠叠贴了一沓黄纸符。
他还待研究一番,突然听张文典道:“山青,快来帮忙!”
顾山青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看,“咦”了一声,奇怪道:“难道不该画避尘符么?怎么是聚尘符?”
张文典哼笑道:“假如原来没灰,当然该贴避尘符。但这屋里都已经全是灰了,再贴避尘符,难道要尘土飞扬么?”
“言之有理。”顾山青笑着接过符咒。
待他和张文典将房间收拾完毕,马知县也回来了,这次身后跟了两个侍卫,每个侍卫手里都抱着一大摞薄被,几乎没过他们头顶。
指使侍卫放好被褥,马知县又开始软磨硬泡地劝他们去吃酒:“大人,那酒楼有一味望山笋,用的就是我们本地的笋,好吃极了,几位大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啊!”说着砸了砸嘴,似是回忆起了山笋的美味。
顾山青一笑,摇了摇手指:“大人难道忘了我们有要事要做了么?而且,还有一项重任要托付给大人呢!”
马知县莫名其妙:“重任?给我?”
边上张文典一抬手揽住他肩膀,笑道:“正是。马大人父母之心,肯定不忍心自己的手下犯险,那这件事也只能托付给大人了。”
马知县在他手下瞬间僵直,干笑两声:“两位大人说的是什么重任呢?”
张文典:“那自然是,带我们进山了!”
马知县:“进、进山?”
顾山青笑道:“没错。大人忘了你治下那几个在蟒山看到鬼影的人了么?我们要趁着天黑,进山、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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