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有点分心。
不空正在和那位迎出来的马知县执手相看,就差两双泪眼——不知为什么,这位知县似乎对不空格外中意。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位马知县原本脸就极长,眼睛分得极开——方才在侍卫说要去通报时,顾山青还在暗想也不知这知县是人是妖,等他一出来,这个问题立刻迎刃而解——他就差把一个“马”字写在脑门上了。
此时马知县握着不空的手激动至极,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子却各奔东西,虚虚地撇向两侧,好像在看他们其他人,又好像没有,教顾山青简直不知道该往哪瞧才合适。
他思索了片刻,决定安心地盯着对方的额头点头微笑,由着不空一个人和他周旋,将花腔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马知县说得声嘶力竭,又是“雪中送炭”,又是“久旱逢甘霖”,说着说着,两滴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忽悠悠转了一圈,努力地流了下来。
而不空也仿佛感慨良多,就着他毫不撒手的姿势艰难地合了一个十,回以“爱民如子”、“拳拳之心”,和“天地可鉴”。最后找了个托辞,道“有邪魔实在猖獗,小僧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其稍稍降服,这才来得晚了”,请他万万莫要怪罪才好。
如此车轱辘话轮番转了几圈,说得二人都口干舌燥了,不空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马知县瞬间会意,与他心照不宣地相对一笑,才终于放开了手,抬臂道:“诸位请!”
趁着马知县在前方殷勤带路,张文典凑近不空,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你说的邪魔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降服的?”
顾山青好笑地瞅了他一眼。不空那般明显的托辞,他还偏要问,借题发挥找乐子的意图堪称溢于言表。
却不料不空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记,反问道:“谁说降服了?”
“你方才不是说降服了?”
“小僧说的是稍稍降服。”
“这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小僧所说的这邪魔实乃古往今来第一穷凶极恶之恶鬼,毁掉的人可称数不胜数,唯独有大智慧及大毅力之人才能稍稍将其降服一二,还须得时时警惕,丝毫松懈不得,以防其趁虚而入。张施主,你道这邪魔是什么?”
“是什么?”张文典一愣,问道。
“那自然便是——”
不空施施然一歪头,对着谢丰年道:“——懒鬼了!谢施主,小僧说得可对?”
“……”
“哈哈哈哈哈哈!”张文典爆发出一阵大笑,“对,说得非常对!”
一直抱臂冷观的谢丰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快走几步追上了马知县。
马知县受宠若惊,回头疑惑地瞅了瞅依然咯咯笑个不停的张文典,几番殷殷地想要同谢丰年搭话,又被他的一张臭脸吓了回去,只好一边赔笑,一边加紧脚步快走。
还好从府衙大门到大堂的距离不远,很快招待几人落了座,又叫侍卫看了茶,寒暄过后稍稍坐定,马知县再一次堆起笑脸,龇出两片泛黄的板牙,搓着手道:“敢问几位大人,不知下官呈上的文书,记述得可算详细?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小官的,小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文典从茶杯中抬起眼来,清了清嗓子道:“不错,我们正是为你上报的案情而来。据你所报,这镇上的异象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镇里民宅有人横死,死之前说家中有鬼,二是镇外蟒山有人失踪,从山里逃出来的人说看到鬼影,我说得可对?”
马知县点点头:“正是。”
“先不提蟒山,那宅中暴死的陈老太爷,具体是怎么回事?另外,你提到的,陈老太爷所见的‘鬼’,那个二十年前在宅子里自缢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张文典会这么问,并非因为他们没有认真研读那递上来的文书,而是因为那文书实在奇异——其中有用的内容不到三成,剩下的七成都在极尽夸张地描述镇中的怪象。单单只“无人阁楼有脚步声”这一条,便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就好像写它的人恨不能借机将没当成说书先生的遗憾和那不知被压抑多久的激情都尽数倾泻在纸上。
他们最终决定来此处,不仅是因为这里距离合适,更是出于谢丰年的强烈要求——他想亲眼看看撰写出这般文书的家伙究竟是何等的奇珍异兽。
奇珍异兽听了张文典的问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那个暴死的陈老太爷就是闹鬼那个宅子的主人,几个月前才搬回来。二十年前上吊的是他家的儿媳。这陈家在二十年前原本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就是因为出了事,才变卖了镇里的铺子宅子之类,出外经商。谁承想过了二十年,居然赔得血本无归!连三个儿子都死了两个。等走投无路了,想起此处留有一处小楼,不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他的语气里似是想表现出惋惜,但幸灾乐祸之意多少有些掩饰不住。
不空凝眉问道:“阿弥陀佛,大人知不知道,这自缢的女子,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
马知县撇撇嘴道:“一个小媳妇上吊,还能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这有钱人家礼数多规矩大,受了欺负了!”
“不对!不对!大人说错了!” 突然有人插嘴道。
几人齐齐转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一直立在一旁的侍卫。
马知县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不满道:“你倒说说,本大人怎么说错了?”
“那姑娘自缢的时候,还不是陈家的媳妇呢!”
“怎么说?”顾山青追问道。
侍卫道:“属下也只是偶然听长辈议论,说那小楼原本就是陈老太爷的儿子娶亲时为了讨新娘子欢心置办下的,在成亲前,新娘子也一直住在小楼里。但是就在成亲当晚……”说着,顿了一顿,见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才接着道,“她穿着那一身红嫁衣,上吊了!”
原来在二十多年前,镇上有一个布匹铺,掌柜姓何。这何掌柜铺中的布算不得多好,将将够卖给镇里的人,却总是热闹非凡——来者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小女儿云娘。
云娘原本不叫云娘,叫云巧,自小没了娘,只有老父亲和一个继母。继母对她也不坏,只是不大管她,反叫她自由自在地养成了活泼爱笑的性子,总是穿一身鲜亮的艳色衣裳,还喜欢在手脚腕子缀上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男人爱她娇俏,女人羡她衣裳,老人喜她可爱,小孩追着她的铃铛,于是所有人都看她亲切,唤她云娘。
那陈家少爷平素不染凡尘,按理说是遇不上云娘的。可那一日鬼使神差,他突然想去看看自家门脸,在街上和云娘正正撞个满怀。第二日,长长的一队彩礼便落在了布匹铺的门口。
“阿弥陀佛!大好女子,嫁衣自尽,若是成鬼,必成厉鬼啊!”不空合十叹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能有强抢民女之事?”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道:“也不一定非得是强抢罢,这陈家当时再有钱,应该也不过就是个地方的小财主,还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是小地方山高皇帝远,才方便一手遮天呢。”谢丰年哧道,又对马知县道,“啊,大人千万莫要多想啊。”
马知县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阿弥陀佛,那张施主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张文典道:“父母不顾儿女意愿逼人嫁娶的,难道还少么?只不过像她这样宁可一死的倒也少见了。”
“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人,又抵不过父母媒妁之言,眼看拜堂的时辰将近,一时间只能想到一死了。”顾山青道。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猜,不料那侍卫一拍大腿,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听家里的长辈说,那云娘确实有个相好的!虽然他们一直瞒着,但镇里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而且啊,那相好还是蟒山里的樵夫,又穷又丑不说,还是个哑巴,您说,有哪家父母愿意自家女儿嫁给这种人?正愁着呢,突然陈家来提亲,岂不是高下立判?肯定忙不迭就应了。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刚烈……”
张文典抓住了关键词:“蟒山?就是有人失踪的那个蟒山?”
“是啊是啊!镇里的人都说,前一阵子闹得这么凶,就是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化作厉鬼回来讨命来了!”
“那樵夫也死了?”顾山青问,“他就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人所说的鬼影?”
“是,他在云娘上吊之后不久就死了。据说是流窜的山匪干的。”
他说完这一句,一时无人说话。
但没过多久,马知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职,顿时恼羞成怒:“既然知道得这么多,你怎么不早点禀告本官?”
侍卫苦道:“这……大人您也没问我啊?”
马知县更怒:“这还需要我问?事事都要我问,那我还养你干什么!啊?”
话没说完,顾山青抬手截住了他尚未出口的斥骂,道:“为何说他们是回来‘讨命’?樵夫是流匪所杀,云姑娘自缢而死。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何必要回来讨镇里人的命,还有陈老太爷的命?就算提亲的是陈家,云姑娘出嫁依的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陈老太爷的过错吧?”
谢丰年哼了一声,道:“且不提云姑娘的死因,只怕所谓的‘山匪’,本来就是那陈老太爷找来替儿子报仇的了!”
“阿弥陀佛,”不空合了一个十,“现在一切尚不确定,施主倒也不必如此以恶意揣度人心。”
“打赌吗?”
“阿弥陀佛,这种事岂是能拿来打赌的!……赌多少?”
“你们两个,出门在外能不能注意点体面?”张文典看不下去了,起身抢过不空不知为何绣了一对戏水鸳鸯的荷包,匆匆地又给他塞回了袖子里。本要再数落一番,余光里看到小心翼翼望着他们的马知县和侍卫,忍住了,挤出一个微笑:“请继续。”
那侍卫仔细观察了他们片刻,确定三人都偃旗息鼓了,才答道:“其实这位大人猜的不是没道理,镇里当时好像也有类似的说法。都说那帮山匪原来都在几十里外的山道上打劫,专抢路过的买卖人,怎么就跑到我们这来了?还只抢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樵夫,都不抢别人?就算我们镇里的人没什么钱,蚂蚁肉难道不是肉么?”
张文典奇道:“听你这意思,人家没抢你,你还挺遗憾?”
“大人别取笑我了,”侍卫讪笑道,“我这不是就说这个理么。”
不空眉头微皱:“阿弥陀佛。亡者心怀仇恨,缚于身故之处,不愿升天,这样的事的确不少。难道真的是云娘在作祟?这可真是……”
他正待发表一番怜香惜玉之辞,没发出来,谢丰年率先不耐烦了,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起身道:“行了,在这光猜也猜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还是劳烦大人带我们到这‘鬼宅’,亲自走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