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离职守绝非小事,木清之前也从没做过。
她原本年纪就最小,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虽然身在镇异司,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但如今莫名失踪,仍难免让人担忧。
顾山青赶到镇异司,环视一周,发现只有白鸿没在大堂。
“白鸿还没来?”他问。
谢丰年眉头紧皱:“他去替木清守城门了。”
小城门不论,王都有东西南北四个大城门,招揽异士的镇异司出一人,问君殿出一人,御城军出两人。虽无人刻意监管,但若是镇异司负责的大门突然长时间没了人,依然免不了要落下话柄。
顾山青到时,张文典和不空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叶一从内堂走出,肃然道:“找到人了吗?”
“还是没回家。”张文典答道。
不空同样摇头道:“阿弥陀佛,小僧去了她的几位友人家,木施主也没在哪位漂亮姐姐处留宿。”
顾山青道:“我们昨日去的酒家离清心苑近,木清和鹿白公子交好,会不会相谈甚欢,就找苑主安排房间睡下了?”
清心苑是清馆,九州境内民风开放,女子外宿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
谢丰年翻了个白眼:“我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清心苑。鹿白说她确实去了,但他只不过离席了一会儿,再回来她就不见了。”
镇异司掌查九州异案,结下的梁子、认下的的仇人可能算不得多,但也绝不会少。
大堂里一时安静了。
须臾,叶一开口道:“再去找一圈,找不到就去请搜地术。”
搜地术顾名思义,以大地为盘,生辰八字及姓氏名号为引,一长一短两支尾部相连的精铜细杆,雕了繁复的古文书,可搜遍整个王都范围,寻找特定人等,绝无遗漏。只是法力消耗极大,需要众人合力而为,除非必要绝不会请出来。
谢丰年闻言脸上一苦,他擅长的是偏门外道,在一干人中法力最为不足。
叶一恍若未见:“散了。”
谢丰年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顾山青嘀咕:“要是走丢的是咱们,她才不会费这个心思。要是敢再出现,拿剑抽上一顿都是轻的!”
顾山青不由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出了大门,几人四下而去,各显神通,就算将王都搜个底朝天,也誓要把木清翻出来。但直到日下西山,木清还是不见踪影。
等他们陆续回到镇异司,叶一再也坐不住了。
顾山青低着头暗自思忖,假如搜地术还寻不到木清,是不是能将苍殊请来,借他的小隼一用。虽然苍殊在他们这一伙人的传言中可堪称凶神恶煞,但前几日相处下来,顾山青直觉他不会拒绝。
只是如此就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
正思索间,一个秀小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大堂门口。叶一第一个认了出来,维持着马上要起身的姿势,声音平板道:“你去哪了?”
终于出现的木清又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灯下,这时众人才看到她满脸委屈,泫然欲泣。这时被叶一一问,嘴一瘪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叶姐姐,我好像被人玩弄了……”
叶一脸色一变,没控制住手中力道,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她原本扶着的百年檀香木案登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谢丰年龇牙咧嘴地侧身躲闪,不空和尚也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叶一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清讲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但叶一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缓,到最后全然变成了无奈。
原来当顾山青他们在万客来喝酒时,木清果然是借口“方便”跑去了清心苑。但不知为何,她明明只喝了两杯却觉得格外的醉。于是清心苑温文尔雅的鹿白公子便亲自跑去厨房,为她向厨子要一碗醒酒汤。
可是汤还没来,木清自己先倒下了。这时有一个人来到她身边,她只道是鹿白回来了,便任由对方牵着她来到一间屋子里。到了屋里,那人也没干什么,只是几次三番言语挑拨,嘲笑于她,道传闻里她能作水火的异术,肯定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木清自然不服,当下先变火,再变水,点燃了那人伸过来的不知是何火种,又灌满了那人递过来的不知是何容器,接着来不及标榜胜利,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等她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正躺在鹿白的床底,而且天色已黑。她探出头来时鹿白正好在屋中休息,登时被她吓了个七荤八素。
等她讲完这个离奇故事,所有人俱是哑然,不知该作何评论。
虽然木清年纪小,但来镇异司的时间也算不短,断断没有这么好骗好逗弄的道理,这怕不是给人下了药或施了**术了。
她还在哭诉:“可是,我真的感觉来的是个熟悉的人啊……鹿白公子一定再也不想见我了,他肯定觉得我是那种会躲在床底下等他的疯子了……”
最终还是叶一开尊口打断了她:“行了,你自己不觉得荒唐?明天再去清心苑查查。这两个月的城门都由你来守!”说完拂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回头瞥了一下被她震了满地的案几碎片,若无其事道,“谢丰年把地上收拾一下。”
谢丰年在她身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叶一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木清抽抽鼻子,对剩下的几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明天请你们吃果子。”
张文典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你啊……”
不空双手合十,紧随其后:“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小僧要红豆馅的。”
顾山青没有吭声,在木清好奇的眼神中转到她背后,从她的衣襟褶皱里拈出一张折了几折,藏得隐蔽的隐气符。
符咒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一次即废,用完自行销毁,另一种只要灌注灵力便可反复使用,灵力耗尽时失效,制法比前者难上许多。
这隐气符画得极是细腻,灵气逼人,若非灵力耗尽,便是木清像此时这般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见他。也怪道他们这一班人花了将近一天都没找到她。
收拾完檀木残渣的谢丰年正好凑过来,看到那符咒,面露惊奇,伸手便要:“我看看!”
顾山青任由他夺过,道:“看不出什么痕迹来,用的也是寻常苻纸和朱砂,恐怕找不到做符的人。”
谢丰年顺手揣进兜里:“管他呢,归我了。”
顾山青:“……”
第二日,顾山青和谢丰年又去清心苑探查询问,清心苑的公子们却都说没见到任何异常,谁也说不出木清是何时、又是被何人拉进了鹿白的屋子里。
那人的手段高明,让木清做的却是点火灌水这样的小事,镇异司诸人讨论许久也搞不清他的目的,只道是有高人信了坊间的流言,以为木清点的火当真长燃不灭,化的水当真久放不浊,便骗了她来取。于是调查了两日也就让此事过去,当作了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顾山青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必有后续。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只有叶一召顾山青和谢丰年两人到一剑堂,教他们琢磨出个小玩意来追踪人的行迹,以备不时之需。
谢丰年吭吭哧哧想要推辞,却在叶一一个凌厉眼风下夹着尾巴从一剑堂滚了出来,恨恨道:“随时随地知道人在哪,这还有王法么?日后谁嫁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嫁了她?
顾山青微微一笑,见谢丰年没发现,也没有指出他的口误,道:“叶司台也是为了有备无患,绝对不会滥用的。”
谢丰年哼了一声,以示对这说法的极端不屑。
又过了几日,两人几经试验,最终照着传信纸鸢的样子,取镇异司众人的头发做出了“追魂纸鸢”,只要注入一点法力,追魂纸鸢便会循着头发里的残留魂气飞到主人所在之处。
只有不空和尚因为没有头发,取的是手上的指甲。
顾山青原本想将其命名为“寻人纸鸢”,简单易懂,直截了当。不料谢丰年激烈地提出了抗议:“寻人?这名字也太无害了!得取个厉害名字世人才能明白这玩意有多要命啊!”
这才敲定了叫“追魂纸鸢”。
镇异司六人六个纸鸢,连叶一本人的一起,不顾谢丰年的抗议,一并收在了一剑堂。
好容易完成了任务,顾山青原本准备休整两日,木清却在接连守了两周城门之后受不了了。她楚楚可怜、眼带泪花地跑到顾山青家,央求他替自己守门。
顾山青一边好脾气地应了,一边头疼地想,他来镇异司满打满算都不到两个月,从谢丰年到不空再到木清,都是如何得知他家地址的?为什么他想知道谁的住处,就得先经历醉鬼撒泼的折磨?
守城门不分昼夜,虽然木清觉得枯燥无聊,顾山青却颇为享受。
城门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古朴又安静,仿佛从岁月之始便在此伫立,遥望着城中的问君殿和妖王宫。
顾山青没法像不空一样悬浮在空,却也时常寻个高处静静打坐。
城门下人流如织,虽说人多妖少,但大多数人是普通人,妖也是普通妖。或锦织华缎,或粗布麻衣,或高头大马,或两脚双担,各有烦恼但也各有去处,热闹却安宁如斯。
顾山青就在这片尘世中渐渐入定。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簌簌的瓦片碰撞声。
这声音极轻,却让顾山青立刻惊醒,他睁开眼,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苍殊。
四目相对,苍殊眼中似闪过一丝懊恼,静静道:“怎么是你,前些日子那位姑娘呢?”
顾山青站起身来,笑道:“她是犯了错受罚才一直来守城门的,我来饶她一天。”
苍殊随意地点点头,四处看了看,道一句“好好守城”,也不等顾山青回应,便张翅飞走,留他一人在城楼上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位大人,是干什么来了?
他之前说请苍殊喝酒,但还没来得及递贴。总不会是为了这顿酒罢?
顾山青将他问的那唯一一个问题在心里回了一圈,又想起谢丰年之前同他说过的,木清辉煌的“交友”战绩,一个更惊悚的可能从头到脚劈中了他:“苍殊莫不是,看上木清那丫头了?”
九州内命案不少,但真正能流到镇异司,并让镇异司决意去管的只是少数,且其中一些不过是几日就能解决的小案子,算下来镇异司众人倒有不少闲暇时间。
张文典热衷钻研术法百道、诸般符咒,不空在抄经念佛画画之外时不时去王都寺庙普度众生,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姐姐妹妹们,而白鸿和木清则如他们的行事风格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去九歌镇前,顾山青闲时便会到藏文馆翻看过往的疑案。从九歌镇回来,心中记挂着那个飘忽无迹的白面神秘人,跑得比之前更勤。
谢丰年来找他时,顾山青正在藏文馆“未解”那一栏翻阅一个大地吞人的奇案。
一个男子离乡日久,好不容易回家,见过了妻子,便到屋中睡觉。就在他睡着时,地底下突然伸出了一只长着尖利指甲、坑坑洼洼的红色巨手,缓缓握住他垂下的胳膊,而后猛地将他拽进了地里,就此消失不见。
这过程刚好被他推门而入的妻子看到,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四处找人求救。乡里们将信将疑,帮她把家里掘地三尺,却只掘出一具似深埋百年、无名无姓的朽脆尸骸。而不久之后,这妻子和她的两个孩子也同样离奇消失。
顾山青看得正入神,谢丰年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背后,突然清了清嗓子,是想吓他一跳。
顾山青斜他。谢丰年自觉没趣地摸摸鼻子,随口道:“这鬼天气,你倒会寻处躲凉。”
时值夏日,幽深的藏文馆确实比别处凉快许多。
接着瞥到他手中的案卷,谢丰年又得意道,“我也看过这个案子!”
顾山青头也不回:“敢问谢兄有何高见?”
谢丰年理直气壮:“办案人无能。”
顾山青终于回头,瞅他道:“看来你把这个案子解出来了?”
谢丰年道:“这所谓的红色巨手从头到尾只出现过一次,除非是连镇异司的典籍都毫无记载的鬼怪,那无非就只有两种可能罢了。”说完,矜持地顿住了。
顾山青很给面子地问道:“哪两种?”
谢丰年伸出一根指头:“第一种,妻子杀了丈夫。”又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种,丈夫骗了妻子。”
顾山青问:“何解?”
谢丰年道:“妻子杀了丈夫最容易解释。丈夫离家太久,妻子指不定就和哪个姘头好上了,没想到丈夫却回来了。要么是丈夫撞破了妻子的奸情,要么干脆只是妻子嫌丈夫碍事,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一条人命。但丈夫刚回来就消失了,怎么看妻子的嫌疑都最大,于是她干脆编出一个巨手故事,折腾一番,众人的视线不也就转移了?”
顾山青道:“那你如何解释那个尸骸?”
谢丰年道:“凑巧罢了。”
顾山青:“凑巧?”
谢丰年:“对啊,这九州哪一块土地没有埋过人?怎么挖出一具骨头就这么大惊小怪。”
顾山青笑道:“那你怎么不说其实妻子早就将丈夫杀了,那骨头其实就她丈夫。所谓的离家日久只不过是个托词,而编出这红色巨手是因为她又遇良人,想要以寡妇的身份脱身呢?”
谢丰年故作惊奇:“顾老弟当真孺子可教,这也未尝不可能啊!”
顾山青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所说的第二种可能呢?”
谢丰年:“其实第二种也是同理,丈夫久不归家,那怎么突然就回了?回了之后不久,又这么恰巧死了?我猜他是早想从这个所谓的家里脱身,又良心未泯,不知道从哪学了幻术,干脆用来骗妻子自己已经遭难失踪,好给她一个痛快。后来妻子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就自己搬走了。”
顾山青道:“你这‘良心未泯’四个字用得未免也太宽泛了些。”
谢丰年嘿嘿一笑:“夫妻就是前世仇啊。”又正色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和你说,那个核桃我研究出了一些门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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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息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