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猎户好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纷纷惊奇地跑来看他,百般询问,问他是怎么好的,是不是喝了他家“小谢”的药汤,何猎户缄口不言。
在家呆了许多日,缸里的米快要见底,囤积的野味已经吃完,他立刻又背着弓弩上了山。
那一夜,何婶因担心他而来到灶堂,看到谢丰年满手满地的血,赶忙为他包扎。谢丰年只道是他切割草药根须时没握好小刀,不小心切到了手。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何婶也喝了一碗药汤,叮嘱她莫要出去宣扬。
可是,这小镇毕竟个小镇,所有人都互现太过熟悉。当何猎户病好的消息传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求到了他的家里——谢丰年此前在不同的病人家百般试药,镇里的人早都知道了他。
何婶推脱了一日、两日,最终在第三日一个她的姐妹哭倒在她脚下时心软了。
她为难地来找谢丰年,问他可否将那汤药施舍出去一碗,哪怕只是沉底的药渣,人家也绝不嫌弃。
谢丰年认识她的那位姐妹。在他最初坐在大石头上看马车时,那位大婶曾经从他身旁路过,与同行的人一起笑话了他,又给了他一根从没吃过的细米糖。
谢丰年让了步。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灶堂里熬出一锅一锅的药,分发给一个一个排在院子里拿着碗等他的人。这些人总是会给他些什么。或许是一点银子,几个铜板,又或是一只草鸡,几个鸡蛋。何婶会替他一一收好,又做给他吃。
他从不让人进入灶堂看他熬药的过程,哪怕有药铺的人来探头探脑,也总是被何婶干脆地赶了出去。
只有一次,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何猎户背着猎物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谢丰年的手举在药罐之上,布条解开,早该痊愈的伤口仍在汩汩淌血,又看了一眼谢丰年日益苍白的脸色,何猎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身旁坐下,利落地将他刚刚猎到的牝鹿拆了骨剥了皮。
当天晚上,谢丰年就喝上了何婶炖出来的美味的鹿肉汤。
那段时间,谢丰年有很久没有睡上一个整觉,似乎总有人在外面的院子里等着他。守在灶前不断地熬药让他浑身是汗,持续不停地流血让他浑身发软,可他从未像那时一般,觉得自己如此真切地活着。
一日,谢丰年仍关着门在灶房中熬药,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将手上的绑带扎好,打开门,门口露出何婶胆怯地脸。她支支吾吾地道:“小谢,有人来找你……”
她让开身。谢丰年的心沉了下去。
站在何婶身后的是谢丰年的族长和祠堂的几个叔伯。其中一人挤开谢丰年,闯入灶堂,见了堆在灶台旁的草药,墩在火上的罐子,又扫了一眼谢丰年裹着绑带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他回过身,质问谢丰年道:“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瞧见仍守在门口的何婶,又闭上了口。
谢丰年好言劝何婶到别处歇上一阵,放族长他们进来,而后闩上了灶房的门。
谢丰年从来没有与人爆发过那般激烈的争吵。
原来,在谢丰年闯阵出来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谢丰年生性自由,有时不愿去学堂,会独自去村子的后山,或者某栋书楼呆着。先生管了几次,看他仍旧我行我素,便放手随他去了。
他的那些同窗害怕事情暴露,连累他们受罚,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最终还是苗禾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耐不住心中压力,才对他的父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立刻来下山来找他,才发觉山下到处传起了疫病。又从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个镇子出了一位年轻的神医,只要几贴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说人都称他为“小谢”,就立刻赶了过来。
比起另外几人的疾言厉色的指责,族长的神情要平静许多,然而他的语气是同样的严肃和沉重。
他对谢丰年道:“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好意,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举动太过轻率,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人愤愤道:“是啊!只是调配草药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往里头放血?你以为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我们了吗?你有没有想过……”
族长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望着谢丰年。
谢丰年感到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逼着他把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他冷冷地道:“曾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身为他的后代,族长您觉得,他会很高兴看到我们在时疫横行,千万人亟待救助之时偏安一隅,只求自保,束手旁观么?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懦夫,那这种行为,就不是懦夫了么?”
族长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父亲不是懦夫,禾斐说错了,我回去就让他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熬的只是草药也就罢了,你身上的这点血,够救下几个人?人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有谁把此事传扬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来找你,你该怎么办?若你不肯,他们手里捧着的碗,会立刻变成对你举起的刀,你还保得住你自己吗?保得住你的家族吗?他们是苍生,你我就不是苍生了吗?”
谢丰年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可是他们对我有恩,都是好人。我明明有救助他们的法子,却不肯施展,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而且,如果我们全族合力,也未尝找不出一道好用的方子!只这么缩在山中,苟且偷生,那保留这一线神农血脉的意义何在……”
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救了几个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了?!”
他话音落下,只听“咔哒”一声,从窗外传来。
一人道:“不好,有人偷听!”他拉开横木,猛然开窗,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经手脚利索地窜出了院墙,从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谢丰年认出那是药铺的小伙计。
他的那位叔伯打开门,想绕出去追他,追了几步,又住了脚,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下。
院子外等着取药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见他出来,探头探脑地望向门中。
族长加快了语速,道:“如何?丰年,跟我们回去吧,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
其中一位叔伯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他带回去就得了!”说着,便两三人一起来架他。
谢丰年挣扎道:“等等,等等,放开我……”
攥住他胳膊和肩膀的人却不管他。甚至连族长都默认地回过身,要在前方领路。
何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等等,你们要做什么?”又回头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啊!”
何猎户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背着弓弩,面色深沉,配上他高大宽阔的身材,显得气势十足。
等在院子外的人议论声愈发大了:“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们要带谢神医去哪?”
族长示意架着他的两人将谢丰年放下来。他对谢丰年道:“丰年,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不跟我们走,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但是,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我会让人想办法改进药方,给到他们,或许也能治好这病。至少,不让它再继续蔓延。”
谢丰年道:“等等,让我想想。”
族长道:“好,我让你想想。”
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
谢丰年又想了一夜。
这里并非他们家族的发源之地。与之相反,他们其实早就迁移了很多次,一旦有任何暴露之嫌,族长便会领着族人举家搬迁,东躲西藏,等寻到合适之处,再安顿下来。
族长说的并非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如果谢丰年跟他们回去了,想必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会再放他下来,甚至或许在迁移之后,会将他关在祠堂中,让他思过很多年。
然而,如果不跟他们回去……
谢丰年便真的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是的。何猎户夫妇对他很好,可他们,至少是她,并不知道谢丰年的秘密。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惹来灾祸,难道他真的要将他们连累其中吗?
谢丰年决定跟他们回去。
他对来找他的病人们说,他要回去和家人们一起改进药方。又对何婶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她。
谢丰年避开了她的婆娑泪眼。
走在回去的路上,谢丰年才意识到,原来何猎户真的背着他走了很久。
到了地方,他跟在几位叔伯身后,等他们用令牌开阵。其中一人在身上摸索一阵,抱怨道:“啧,我的名牌丢了。”他瞥谢丰年一眼,“都怪这小子,肯定是在他挣扎的时候弄丢的。”
谢丰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每个能进祠堂的人都有一块那样的名牌,黑底白纹,写的是拥有者名字里的一个字。他没有理他。
在进入阵法前的最后一刻,谢丰年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过的那个小镇被群山挡住,已经看不见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仿佛在那时他就有所预感,他的余生再也回不到那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