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顾山青压下困意走出门时,苍殊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鹭飞飞和猫九郎没在他身边,想来是先一步走了。
苍殊上下对他全身上下一扫,手一抬,一道黑影向顾山青扑头盖脸飞来。顾山青一惊之下赶忙接住,这物什入手滑腻微凉,柔柔地扫过他手背的皮肤,却原来是一件油光水滑的皮毛大氅。
来不及疑惑苍殊怎么会随身携带皮毛大氅,顾山青低头看看自己的单薄衣衫,才意识到把苍殊昨日的叮嘱扔到了脑后。
九州幅员辽阔,便是苍殊也得飞上一段时间。顾山青裹着大氅伏在苍殊背上,只觉阵阵暖意透过厚实羽毛传来,耳边又有呼呼风声,异样地催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睡得很是安稳踏实。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能远远看到王都的影子。
王都四面围墙,城里古旧的建筑鳞次栉比,大路小道纵横交错。不同风格的居所和商街依着人和妖的习惯块块划分,但经年日久,界限早就模糊,只有从天上才能看个清楚明白。其中,在靠近王都中心的最热闹处,人主的问君殿和妖王的妖王宫遥遥相对,一个墙檐高耸,一个气势雄浑。
虽说这里是王都,但城里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平日里有妖王麾下的猛禽在空中巡逻,又有异士镇守四方。
按理进城须得降落,但苍殊有妖王特许,且真身无人不识,只飞慢了一些,准备越墙而入。
等靠近了城东门,顾山青远远看到一个光头闪亮,身穿袈裟在城门上方凌空打坐,顿时心道一声坏了。可惜为时已晚,那长相斯文的和尚抬头看了过来,满脸惊奇地和他对视了个正着,目送他进了城。
镇异提刑司离问君殿不远,就在寻常街市里,与其他屋院也无甚区别,只在方正大门上挂一块老旧匾额,提了“镇异”两个字。门外空地处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和一口饱经岁月风霜的白玉古井。
苍殊落在镇异司门口,将顾山青放下,看了立在门口两边的守卫一眼,又上下打量一圈,也未多言,向顾山青点点头,便在街上路人的惊奇目光中振翅离去,爪中依然抓着那皮毛大氅。
顾山青在门口立了半晌,语气平平地道:“都出来吧。你们当苍殊大人真没看见你们?”
“噗嗤”,一个女声笑出了声。
原本静止的画面瞬间动了起来。
门口的两个守卫镜像般相对而走,眼看就要脸贴脸,冷不防捏面团一样揉成了个浓眉大眼、抱着手臂笑得贼兮兮的高大汉子,身子一歪就靠到了门上。槐树的树冠“簌簌”而动,几缕纠缠藤蔓垂下一位眉飞色舞的俊美少年——他超凡脱俗一身白衣,却在树上吊得像猴儿一样。匾额中“镇”字的一横悄悄浮起,拍拍翅膀变成一只大蛾子,飞进了院里。甚至连井边一滩似是被谁粗心泼出来的水都无风自动,抖了两抖,涌成了个身姿妩媚,撑在地上托腮微笑的小姑娘。
顾山青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响指,“啪”地一声结界破裂的声音,墙檐上方好似在很远处飘着的稀疏云朵如烟散去,一堆脑袋露了出来,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顾山青扫视一圈,好嘛,镇异司所有人里,就差他们的最高指挥——叶司台了!
有人高声叫道:“顾大人了不起,擒贼先擒王!”
另一人道:“对啊顾大人,什么时候给咱们引见一下啊!千古灵骑!”
无视他们的窃窃笑声,顾山青好整以暇道:“世人皆知苍殊大人目极千里,这次一去,我倒发现苍殊大人的耳力也至少顺风百里。你们说,他有没有飞出百里之外?”
笑声瞬间哑了下去。
一直在天上低低盘旋的小黑嘎嘎大笑,落到顾山青肩上:“无聊!无聊!”
倚门的高大汉子清清嗓子走出来,转身向墙上的脑袋们摆手道:“散了散了!活都干完了没有,就在这看热闹!”
众人这才拖拖拉拉、怨声载道地散去。
他又转头来到顾山青身边:“山青,事情办得如何?”
顾山青点头致意:“文典。人是抓住了,不过还有些疑点。有个小玩意得给丰年看看。”
“他就在大堂。”名为张文典的汉子让开身,又冲着在树上不肯下来的少年喊道,“白鸿!你还要挂到什么时候?”
顾山青走了没两步,胳膊又给人娇滴滴地缠住了:“顾大哥顾大哥,你什么时候苍殊大人关系这么好了?”
说话的是一身水色的木清,也没等顾山青回答,她一摇头,自顾自道:“算了,不管这些,总之顾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对苍殊大人倾慕已久茶饭不思,回头我找不空和尚画个小像,你帮我找他落个名,好不好?”
圆润的脸蛋上一双明眸似含了水汽,好不楚楚可怜。
可惜顾山青郎心如铁,轻轻道:“我走之前,你倾慕已久茶饭不思的还是清心苑抚琴的鹿白公子,两旬前,是顺意观念经的元和道士,再过上一个月,你是不是就要闯进妖王宫,向大鹏王要签名了?”
木清登时一梗,无话可说,甩开顾山青的手,气哼哼地走了。顾山青对她的背影轻轻一笑,跨进镇异司的大堂。
大堂正中的空白墙壁上,果然不出他所料,是一幅龙飞凤舞栩栩如生的笔墨大丹青。
那丹青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和苍殊飞过东城门的样子。
小小的城门之上,苍殊真身下四只鹰爪,翅开两丈,英武不凡,而顾山青伏在他背后,肩上立着小黑,睡眼惺忪,连披的皮毛大氅都纤毫毕现。
几个人窃笑着从他身边溜了过去,顾山青耐不住一声叹息,抬手遥遥一抹,星点四散,墙上的苍殊收拢了翅膀,和抬起身的顾山青一同消隐而去。
突然一道促狭声音响起:“你抹它做什么,留着不挺好?不空的画在外头可价值千金呢!”
顾山青转过头,说话的人坐在木案边,松松披一拢轻薄的胭脂色纱袍,贴身白衬几乎敞至胸口,一头黑发自然散落,眼窝微陷,唇角微勾,真真潇洒不羁,正是奇技淫巧谢丰年。
顾山青苦笑:“不空还是想画啥画啥,想在哪画就在哪画啊。”
谢丰年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今天才知道?
顾山青也不多说,先将缩小了的起兮车还给他,又从怀中摸出核桃,递到他眼前。那核桃给几束金丝缠住,离了咒主,看不出任何异常。
谢丰年接了过去,嘴里却不饶人:“怎么,现在连核桃都要让我给你剥了?”
顾山青抬手就抢:“不要就还我,错过了思杀咒你可别后悔!”
谢丰年躲开他的手,狐疑地挑起眉:“思杀咒?你认真的?”
顾山青道:“我骗你做甚?”
待他讲完了前因后果,谢丰年眼里的轻慢早就一扫而空,举起核桃仔细端详。见他的瞳仁幽幽泛起了蓝光,顾山青识趣地撤掉金丝,在旁边立得安安静静。
过了半晌,谢丰年终于边琢磨边开了尊口,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以常人精血驱动杀咒,母大虫动不动派人去昆山可算有点用了……”
顾山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道一声“你慢慢来”,便自行扭头离去,估计不过个一时三刻,此人反应不过来身边早就没了人。
镇异司的地盘谈不上大,进了大门,迎面便是摆满木质案几的大堂,就算寻常没什么人待在此处,也算是装模作样有个坐班的地方。往里跨过了大堂后门,是小院回廊,绕着一潭清澈的池水蜿蜒而去,两旁的大小建筑从藏书堂藏宝阁藏文馆到灶房饭堂沐浴室不一而足。再走过因方圆局促而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假山水榭,就到了镇异司的真正主事,也是谢丰年口中“母大虫”——叶一的所在之地,一剑堂。
顾山青敲了两下门,门里清越女声干脆道:“进!”
他推开门,一个挺拔身影背门而立。
叶一回过身来,她眉如远山之秀,目若秋水之清,却让人想起霜松傲雪,冥冥间凛然不可侵犯。背后墙上挂一把等人高的巨大长剑,收在经年磨润了的厚重木鞘中,除了个头大之外显得朴素又不起眼。
然而顾山青却知,若是这剑出了鞘,就是镇异司其他所有人加起来,怕也打不过眼前这个看起来纤纤玉立的弱质女子。
叶一现下显然没有半点要动那巨剑的心思,她不问案情也不问凶手,先直直问道:“你可去试昆山阵了?”
世人不知昆山脚下大阵姓甚名谁,便简单以“昆山阵”代之。
顾山青点头道:“试了。”
“结果如何?”
顾山青微微摇头,他肩上的小黑也如小老头般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
叶一吩咐他此行去探一探昆山阵,却并未确切说要做些什么。
看他摇头,叶一似是失望又似是宽慰:“也罢,不能强求。”
眼见她不准备继续交代,小黑失了兴趣,砸砸嘴飞走了。一同飞走的还有叶一的心思,她随意问了几句案情,在顾山青提起那神秘人时低头思索片刻,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句“知道了,你去吧”,就把顾山青送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