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黄昏时分,月儿一个人在阁楼练琴,练了一下午,燕子也不好去打扰,等到晚饭时间,还是厨娘将晚饭给她送上去的,燕子便知她是有意躲避,再过了一阵儿,燕子估摸着她该吃完饭了,就拜托厨娘同她一道上去,说是来收碗筷,她这才进了屋。
说是碗筷,月儿的手却用不了筷子,拿的是勺。月儿已经吃好许久,在窗边站着消食,有人来了她便过来支应,厨娘瞥了几眼她的手,包的比之前更严实,她想说什么又没说,示意燕子一眼就离开了。
月儿给燕子倒了杯茶,浅浅笑着问道:“千风回来了吗?”
“还没。”燕子趁势落座,“她跟裴西霞一直聊得挺开心的,今天估计也说起兴了吧。”
“可惜她没吃到点心了。”月儿笑笑,却没入座,她端了茶杯又回到窗边,“难得吃得多了些,我站着消消食,你随意。”
燕子倏然如坐针毡,连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有些紧张:“我陪你吧。”
月儿却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她忽然握了握燕子的手,笑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常年在外头跑,消耗大,胃口也好,我却不行,多吃一点就要担惊受怕。”
燕子笑了一下,说:“现在不用怕了,往后可以随意吃,饭后也可以出去散步消食,都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现在不一样了。”
月儿也笑。
她转过身去,通过窗户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手搭在窗沿,轻叹道:“最早的时候,你跟千风都是走窗户来,那时候我一直当这边是门的。”
“你带我从这边出去散散步吧。”
“好。”燕子应她。
她要将她拦腰抱起,月儿却摇摇头,想自个儿走,燕子就双手掌着她的腰身,将她抱起搁到窗台上,她再转身出去。
中途难免需要右手使力,月儿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嘶的一声,燕子匆忙握住她的手,上前一步支撑着她,急忙问道:“没事吧?”
月儿不说话,燕子就转头看她,却突然发现两人离得极近,而月儿脸上没什么痛苦神色。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燕子先开口,问:“没事吧。”
她嗓音低柔,好似怕吹散了眼前的月之幻影。
月儿亦错开了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很快分开,尽量避免了肢体的接触,眼神的交汇。
她们坐在屋顶,中间隔着一片海。
良久,月儿问道:“我骗你,你生气吗?”
燕子神游物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啊了一声,随后干笑两声,回答道:“你没事就好。”
月儿轻轻点头,抬头望向那阙尚不完全的明月,算算日子,该到中秋了。
她笑着说:“我们来对诗吧。”
燕子苦着一张脸:“我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念书那块儿料。”
月儿往她跟着靠近,说道:“我教你,就跟以前一样,你背古诗就好,来嘛。”
燕子只好应允,月儿道:“我们就说这月亮的诗。”
燕子闷声回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月儿忍不住笑,燕子阴沉着脸不说话,很不满意。
这行诗实在有些……低龄了。
月儿忍住笑,抬起手指蹭了蹭燕子脸颊,轻叹道:“怎么还和以前一个样儿。”
燕子回:“我跟着师母去练武,哪儿还有时间再学文。”
月儿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又轻抬轻收,虚虚蹭了两下,说道:“那是你不愿去学,千风就很平衡。”
“你就偏心她。”燕子哼了一声,“该你对诗了。”
“那我也背诗好了。”月儿沉吟一阵,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燕子蹙起眉怪道:“哪里对上了。”
“都是思乡的,对上了。”
“哪里有对诗意的玩法?”
“你背古人的诗,我要是对上了,那古人岂不是很难堪!”月儿嗔道。
燕子笑起来。
月儿也笑。
无忧无虑的时光。
至情至性的纯真。
燕子看着月儿,一时痴迷。
她那时候就喜欢看她笑了,时常红了脸。
原来那就是喜欢。
原来这就是喜欢。
燕子攥紧了手,启唇想说点什么,月儿却先她一步,凑过来吻住她的唇。
她说:“可是我没有故乡了。”
燕子刚要说话,月儿松了手,整个人歪下去,越来,越远。
“月儿!”
“砰——”
屋里的罗轻先后听得这两声,她从窗户探出来,上下打量过,上头不见燕子,下边的擂台则塌下去一个黑黢黢的洞,棕黄色的木材碎屑和尘埃飞扬着,格外显眼。罗轻舔了舔唇,还是退回了房间,从门出去,下到大厅和众人汇合,再去查探详情。
擂台下,燕子被烟尘呛到,咳了几声。月儿被她搂进怀里,安然无恙。
所幸她速度够快,脚下一蹬就蹿出去,抢到了半空中的月儿,翻个身将她护在了上边。
燕子呼吸几口,什么话都没问,什么话都没说。
她回答她:“我就是你的故乡。”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
“我喜欢你。”
月儿伏在她身上,听着她不同往日的剧烈心跳,不知想了一些什么,想着想着,她哭了……
……
等罗轻带千风回来的时候,燕子和月儿已经在药房里治疗了,那擂台被挖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容得搬出两个伤患,刘塘荷索性直接叫人给拆了。
千风匆匆跑去药房,大夫在捏燕子的腿,说是摔断了,但身上其它地方没什么大碍,也已涂过药膏。刚问了没几句,一口气还没喘匀,隔间里就有人喊着千风让她进去帮忙。
断腿这事儿在青楼实在少见,几个大夫都围着燕子看,商量着是否要请外边的大夫来,今晚又该如何度过。而月儿被几个姐妹带去隔间检查,过后就要给她的手换药,那几个丫头笨手笨脚,正好千风回来,就喊她来。
千风实在错怪她们,不是笨手笨脚,而是根本无从下手。
月儿整只手都血肉模糊,看不清伤口在哪里。
千风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牵着月儿手腕要带她出去,当着燕子的面换药。
月儿想挣扎,千风觑她一眼,不由分说,伸出手臂兜住她的背,再攥住她受伤那只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捞起她的膝弯,将她直接抱了出去。
难得见她生气,月儿不敢不从。
千风拿镊子在烛火上熏过,再取来药酒倒在小碟上,摘一缕棉花拿晾凉的镊子夹着,沾过酒后,就往她手上擦除血迹。
药酒蚀着伤口,月儿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千风瞥她一眼,吹了几口气,顿时清凉不少。
月儿便问道:“你和裴西霞聊得开心吗?”
千风望她一眼,淡淡回答:“开心。”
月儿又问:“那你下午和她一起吃的饭吗?”
“没有。”千风抬起头看着她,“她父亲去世了,等葬礼结束,她会搬过来。”
月儿和身后的罗轻对了一眼,罗轻搬来凳子坐在她身旁,月儿道了句:“望她节哀顺变。”
千风看看她俩,又觑了燕子一眼,她说:“是她自个儿下的毒。”
众人愕然,罗轻问:“为什么?”
千风盯着月儿,闷声回答:“因为她遭人诬蔑,平白无故挨打受伤,现在报仇罢了。”
燕子脸烧得慌,手抓紧了褥子,别过脸去。
月儿淡淡一笑,解释道:“我是下午练琴伤的,时常会有的事,不是么。”
不待千风说话,月儿又恍然地“啊”了一声,笑盈盈地看向罗轻:“你知道千风也会弹琴的吗?”
罗轻笑了一下,看着千风:“不知道呢。”
“……”千风脊背有些发麻。
月儿笑:“她会的,是我教她的,她还会吹笛子,打鼓,二胡,她都会的。”
“笛子和二胡是我们教的!”围观的几个姑娘举手抢答。
“……”千风表示沉默是金,换了团新的棉花继续清理。
月儿笑笑,吩咐那几人道:“她下午还没吃,麻烦你们帮她取来下。”
“好。”她们从旁边经过,千风下意识就往里缩,又惹来一阵取笑。
几个大夫也商讨着药方云云,跟着离开了。
终于安安静静清理完血迹,千风冷笑一声,抓着月儿手腕说:“那你再说说,这些大的伤疤哪儿来的?也是弹琴伤的?”
月儿淡然说道:“是洗剑伤的。你看它已经结痂了,我才练琴的。”
“洗剑伤那么多?”
“不然洗不干净。”
千风肚中火气烧了几个来回,她叹了一声,道:“上药吧。”
月儿却道:“你先吃饭吧,晾一会儿,包了好几天了。”
千风看看她,点了头。
月儿又说:“你要不去厨房吃吧,这里药酒味道很大。”
千风瞥她一眼,说:“南岭有位林伯伯,他家开医馆的,我以前受伤没少在他家闻着药味儿吃饭,忍得了。”
燕子:“……”
月儿笑,抬起另一只手拨了拨千风的刘海:“那你以前受伤有点心吃吗?今天大娘专门做了点心,可惜等不见你呢。”
千风目光轻飘飘滑向罗轻,罗轻浅浅笑着点了点头,千风一时得意,不自觉挑起了眉毛,哼了一声说道:“那我去了岂不是要挨骂。”
燕子:“……”
她就没挨过骂吗。
月儿瞧着她忍不住笑,捏了捏千风的脸,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嘱咐了一句什么,千风又动了动眉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动于衷。
“还不去?”月儿直接催促她。
千风摇头晃脑的:“我可是专门把你抱出来的,不能白费力气。”
“……”
“……滚。”燕子咬牙切齿,扭过头去愤恨地看着那边,千风当即拉着罗轻跑了,叫她生出一种狩猎打空,反被猎到的茫然。
月儿殇着眼眸,轻声道:“你总是凶她做什么。”
燕子一怔,沉默了,良久,她从榻上下来,拄着床边的拐杖走过去,坐到千风位置上,闷声回答:“她占我位儿了。”
月儿有些发怔,看着她,燕子一张脸通红,瞥了她一眼,就牵过她的手,轻声道:“该包上了。”
月儿便问:“你会吗?”
燕子道:“不会都得会。”
月儿笑:“那我的手岂不是很危险?”
“……”燕子咬了咬唇,“刚才大夫给我上药,我仔细看了的,大致会的。”
月儿点点头:“那你包上吧。”
月儿取来了自己的药,燕子就继续用镊子夹着棉花团,沾上药膏给她上药。她捧着她的手,看着那一道道深浅不一时间不同的伤口,仿佛在受凌迟之刑。
她轻声询问:“疼吗?”
“不疼。”
“那就包上了。”
“嗯。”
燕子拿纱布绕着月儿的手一圈一圈仔仔细细地缠,月儿亦咬着嘴唇隐忍着不出声。
等终于包好,燕子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好了。”
“还不松手吗?”又等了许久,月儿忍不住笑道。
燕子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说:“你、你不是喜欢千风那样黏人的吗,往后我也多黏你一点。”
月儿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
燕子继续说:“你喜欢对诗,那我之后就去学,你想演奏乐器,我、我会吹短笛,你还想我学什么,我都去学,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哪怕多一点都好……我真的很喜欢你,也只喜欢你,我——”
“别说了!”月儿突然打断她,她扑过去,抱住燕子,热泪盈眶,难以自已。